决定
宝光丹气2024-10-22 21:315,201

  “这好像还是我和你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

  魏红瑚靠在驿站背后断了一半的土墙上,抬头望着月光。不待陶莹回答,她自顾自地轻嗤了一声,却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息。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相反,我嫉妒你。”

  “我嫉妒你拥有家人的爱护,石家镖局那些人护短的样子我是见识过的,有人愿意为你去死,还不只一个。我嫉妒你可以活下去,而不是像我一样,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姚老大那个瘸子发一句话,我就得被他牵着鼻子走。我还嫉妒你经历了许多磨难,竟然还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做不到。”

  “你可以选择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陶莹视线看向破败的驿舍,窗中亮着油灯一丝微弱的光芒。

  “你不懂。”魏红瑚牵起唇角,余光扫过陶莹沉重的面色,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不是所有人都有的选。就像傅诚,他爹娘死了,傅贞也为了救他自焚,但凡他有一点儿骨气,都不会想着苟且偷生,只顾自己下半生快活。虽然姚老大不近人情,但得承认,他的确算尽人心。”

  “不过如果我是傅诚,横竖已经一无所有,我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多要一些好处。比方说,要姚老大杀了镇北侯霍平川,替我的心上人报仇雪恨,要他从此不再干预我和心上人相亲相爱,厮守一生。”

  魏红瑚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戏谑,陶莹抬起眼眸,天边出现一丝微薄的光线,逐渐将浓重的夜幕取代,然而驿站四周依然只是一团黯淡的黑影,轮廓在寒冷灰白的黎明中越发隐蔽暗淡。

  另一间驿舍内传来惊惧的叫喊,很快有人轻哼着咿咿呀呀的曲调将那惊恐万分的声音安抚,仔细听,难听得近乎根本无法辨认的曲调中还带着被奋力隐藏的呜咽。

  “可惜了傅贞。我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的,竟然会为了救出傅欢他们而做出纵火自焚的举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遗漏县牢的不妥,发现的时机再早一些,营救的时机再早一些,或许她就不必死。”

  “此前我还讥讽傅诚在史书上的转变太过彻底,为了向上爬,不惜送自己的妹妹讨好皇帝。如今想来,伺候皇帝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也不需要忍太久,等皇帝老儿一命呜呼,就能乐得清闲。再说,前半生有兄长罩着,别人断不敢不恭敬,后半生有新皇帝敬着,甭管是不是假仁假义,别人都只有好吃好喝待着的份。都说深宫吃人不吐骨头,可比起年纪轻轻惨丢了性命,能够顺遂平安长长久久地活着,好像也是一种福气。”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不知道姚老大会怎么补救。”

  魏红瑚说罢,脸上的轻蔑彻底不见了,头一次流露出悲哀而自嘲的意味。

  她甚至在想,如果姚老大这一世还不成事,重来一世,她希望能够亲手纠正这个错误。

  说来她也是一个可笑的人,她一边恨老头子和姚老大放着悠闲的日子不过,非得要多此一举,去管什么天下黎庶,又一边希冀着姚老大失手,不得不重新开始,让她也能够像他一样规避这一世的差池,救人一命。

  魏红瑚轻轻地吁出一口浊气,望向身边的陶莹,却见她一动不动地沉默着,英气的侧脸与荒凉坚硬的旷野融为一体,带着特有的凉意。

  傅贞离世,以贤良闻名的傅太妃不存于人世,事情的发展再次偏离原本的历史脉络。魏红瑚不知道青羽会如何补救,她也不知。

  她辜负了方姨的托付。

  还有十九。十九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算了吧,姚老大那个人没有心的,若傅贞不会对后续的世道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不会放在心上的。”魏红瑚轻轻叹息道,听见驿舍门被人拉开,陈旧残破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用眼神示意道:“他们出来了。”

  顿了一顿,压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同情:“他应该知道傅贞自焚的事情了。”

  陶莹循着魏红瑚的声音转过头,便见傅诚从驿舍中走了出来,双手拢着肩头的披风,清润的双眼微红,睫毛轻轻颤动,憔悴的面孔一半被微薄的天光照亮,一半被晦暗的夜色遮掩,难以难辨。

  他一步一步地走出驿舍,在院中停下,远远望向陶莹,眼眸中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翻涌,眼尾通红一片,仿若褪去所有强撑的坚毅,只剩下无法掩盖的痛苦悲伤。然而所有翻涌的情绪在霎那间归于沉寂,他转身朝着另一间驿舍走去。

  “看样子,他已经做了决定。”魏红瑚唏嘘道,“好在你本来也打算让他顺从姚老大的安排,如今他自己做了决定,倒也省得你逼他了。”

  陶莹垂下眼。

  她很少会有觉得茫然的时候。

  此刻却觉得被茫然塞满。

  轻吁出一口浊气,却感受到站在身旁的魏红瑚忽而抛来一道古怪的视线,随后甩着手走开,再抬头,只见到姚青羽独自扶着轮椅坐在驿舍门前,油灯在他身后摇晃,即将燃尽的灯花骤然增大,映照出愈发消瘦而疲惫的身形,然而清癯的面上仍是一派超凡脱俗的从容。

  “去歇一会儿吧,之后的事情我自会安排。”

  陶莹缓缓点头,目光却忍不住落向另一间驿舍,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近前,低声道,“他身上负着伤,需要尽快医治。”

  “我知道,医士就侯在一旁。”

  面对姚青羽温和的态度,她心中的负罪感成倍增长,无力地避开他的眼睛,然而姚青羽轻易洞穿了她的犹豫,双手合握平放在膝前,气色苍白的面上线条柔和浅淡,唇边扬着看破一切的微笑:“阿莹,你不必害怕你说的话会伤害到我。一切都已经过去,破镜没有办法重圆,何况你我再世为人,心中牵挂非昔日可比,所图亦非一人一物,更何必拘泥于前尘过往?”

  他的语气坦然,仿佛带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通脱。短短几句话,说破了两人之间特别而微妙的关系。

  他无意追究过往,也希望她不必为此牵绊。

  陶莹却觉得心中并不轻松,犹豫的情绪到底冷静下来,迟疑了一下,重新开口道:“我相信你定然能将所有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只是崔毓还有宫中来的人已经见过他的容貌,或许霍平川也已经见过他。”

  他要转变身份成为傅兰舟,傅诚的身份绝不能为人所知。但如今他容貌已然暴露,第一步便显露出艰难。

  “自然,不过你不必担心,只要世间大的脉络无碍,稍作改动也无妨,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姚青羽轻叹道,“崔毓等人在梁廷地位举足轻重,傅兰舟本应成为永祯帝制衡朝堂的棋子,与崔杜一党争斗不休,直至北狄寇边破关,傅兰舟举事逼宫才会尘埃落定。眼下事已至此,只能提前安排人手将崔毓等人铲除,至于崔氏及其党羽,只能待来日傅兰舟羽翼渐丰,亲手将他们连根拔除。”

  “霍平川处也自有人料理照应,除此之外,我会尽快安排霍平川启程前往北境练兵戍边,与傅兰舟在朝堂上错开。”

  陶莹察觉到他话里的殊异,不由得蹙眉,轻声道:“既然崔杜一党祸害不息,为何不能现在便着手整治?”为何要等到傅兰舟上位之后,才能将其拔除?

  “崔杜一党势力连结,想要将他们彻底从梁廷之中清理干净绝非一日之功。再者,我明面上毕竟是方外之人,永祯帝之所以信任我,对我不曾设防,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若我过多干预政务,只会引起上下怀疑。”

  姚青羽神色泰然地解释道,陶莹不疑有他:“是我太过心急。”

  “前世天下久遭兵燹,国境创痍,百姓呻吟,但凡亲历,无人不会忧心如焚,急促自是在情理之中。我也时常暗中急促,只是越急越容易生乱,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等医士看过他的伤势,若无大碍,我便命人带着他出发。傅欢和方清臣会暂时留下,待傅兰舟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华京时局稳定下来,我会送他们北上与他一家团聚。”

  既然青羽如此说,不论傅欢和方清臣是作为人质留下,抑或远离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朝堂以保证人身安全,他和小诚都应当达成了一致。 

  只是……

  太快了。

  他才刚经历丧亲之痛,就要忍痛逼着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担负起整个天下的重担。

  可她无法置喙。

  “阿莹,还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

  姚青羽忽然轻声道,而后从容超脱的神情中浮起一丝轻微而克制的感慨。灰白晦暗的黎明之中,陶莹看向他凝神静思的剪影,骨骼瘦削得有些过分凸出,皮肤干瘪而苍白,与记忆中清逸谪仙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方才除了要求我保证傅欢和方清臣的安危,唯一的一个要求是你。他说除了方清臣二人,他别无牵挂,唯独要你留在他身边。”

  “我答应了他。”

  姚青羽沉吟道:“阿莹,既然我答应了他,便不会再干预你的去留。可是于私心来说,我并不希望你留下。”

  “一则梁廷之中波诡云谲,纵然再是准备万全,意料不到的差池随时都可能发生,谁也说不准事情成败,若你留在他身边迟早会成为他人的标靶,我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二则是我上一次对你所说的原因。”

  “除却霍平川依然对你有所眷恋,二人若因情生出嫌隙恐于大局不利的因素之外,若傅兰舟遇见他命中注定的妻子,你当何去何从?他如今对你全心依赖,也许你笃信他对你的情意深厚,但要人终其一生保持不变无异于一场豪赌。纵然他心意不改,只是为形势所迫而不得已另娶他人,对你也并不公平。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在镇北侯府的遭遇再次发生。”

  “我说这些,并非强要你离开,你权且当作朋友一番肺腑之言便可。若你深思熟虑之后仍旧决意陪伴在他身边,我也会像维护方清臣二人的安危那般,尽我所能地保证你的安全。”

  “阿莹,好好考虑,不必着急做决定。”

  ……

  天光已然大亮,姚青羽独坐在驿舍中,从宽广的大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捂住疾声咳嗽的嘴唇。渔老想要替他抚背,却被他挥手拒绝。

  “无妨,我没有大碍。”

  “可是仙师的身体……”

  渔老欲言又止,黧黑的面庞上忧心忡忡。姚青羽重新将手帕收回袖中,唇边的笑意温和宽慰:“没关系,我心里自有分寸,虽则时日不多,但在将所有事情布置妥当之前,我撑得住。”说罢,轻轻摇了摇头,渔老闻意,皱着眉头噤声,不一会儿便见魏红瑚闲散地抱着胳膊,闲庭信步一般踩着门槛进到舍内。

  “你这咳嗽还真是厉害,不是说皇帝老儿给你拨去了许多太医,怎么,看不好?”

  “也难怪,你自诩为天下苍生而活,可手上却沾了那么多的人命,如今又添上了傅家三口人。你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无人能及,不过你装了这么久,心里岂非累得慌?在夜里睡梦中,那些可怜丧命的人也时常出现找你索命吧?这吃不下睡不着,心事重重,担惊受怕的,还能活得长久贻害千年吗?”

  “哎呀,是我想多了。你用一场局,既摧毁了崔家的盘算,打击了北狄人,又斩断了霍平川三心二意的可能,将镇北侯府牢牢拿捏在手里,说不得还能间接地给杜铭那个老东西一些苦头吃,最重要的,让傅家那个小书生家破人亡,逼得他不得不按照你的计划走。好一个一石四鸟的计谋,像你这样的人,大笑都且来不及呢,怎么会为害了死几个人的芝麻小事而后悔得睡不着觉呢?”

  魏红瑚无所顾忌地扯着嘴角,慵懒的语气中嘲讽之意浓浓,姚青羽示意渔老先行退下,而后道:“看来你已经恢复了心绪,那么该说正事了。”

  平白耽误了傅家三口人的性命,尤其是傅贞,魏红瑚心里难得膈应,本意当面讥讽姚老大,不然她一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泄,然而还没出尽一口恶气,却听姚老大开口就是正事,她不由得气得一噎,脸色阴沉下来。

  “你还真是不近人情。”

  “你这么不近人情,就不怕到头来落得一个孤家寡人?”

  姚青羽不以为意,正色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江湖上势力一向纷乱,你已经在西北证明了你有能力收拢他们。如今中原和南方一带大部分武林名门也已归拢在我们的人手中,他日若起兵戈,绿林群雄便可连结一片,共同抗敌,而不是像前一世一样各自为政,各怀心思,加剧动荡。如今只剩下西南。西南武林以栾家山庄为首,栾家一向不争不抢,埋头山林,只要栾家愿意出山,西南便彻底稳妥。以栾云策和定王的关系,栾家应当不是阻碍,不过还需确认无虞,以保万全才行。”

  “还有。”

  “效仿前人组建娘子军势在必行,为天下女子榜样,世人可尽观瞻之。第一批女卒非魏家堡众莫属,魏婕对你信任有加,想来让她放人不是难事,加上你此前招揽训练的孤寡落魄女子,似乎已见成效,很好。至于朝廷那边,此议一经提出,势必会惹出无数动荡,我会想办法找人说服永祯帝将这一诏令推行。若你愿意,这一支娘子军便由你统领,北狄异动频生,我会尽快找到时机将你推到台前,不过我也需要你拿出足够向天下人证明的战果。”

  “姚老大,你是不是忘了,老头子教我的是毒术,不是兵书。”魏红瑚绷着脸道,“我从前不过是觉得好玩,所以才会答应你那些提议,不代表我愿意成为你的马前卒。”

  “师父教你的本领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但看你是否愿意施展。”

  “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听腻了你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也玩腻了你这盘无趣的棋局,没心思再奉陪。”

  “有一件事情,我答应过师父要守口如瓶。”

  魏红瑚秀眉骤然紧蹙,在她看来,姚老大这一句话空洞又虚假,不过是想骗她答应的把戏。她一面转身背对着姚青羽,一面不耐烦地提高声音:“你别想拿什么师门情谊骗我,早在你和老头子合伙骗我说这一世除了变得更好,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你们了。”

  “师父起初收养你,便是要教你兵法。”姚青羽转头面向魏红瑚,少女满腹积怨冲盈,怒气冲冲地停下脚步:“够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你冷心冷肺,可老头子连心都没有,我绝不可能相信。”

  “师父替你取魏姓,是因为他知道你会姓魏。”

  “易兵法而教你毒术,是师父一生当中做过唯一一件违背规矩之事。”

  “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魏红瑚紧握着双拳回头,带着倔强的不肯妥协的神色,姚青羽无动于衷,声音更是平淡如初,偏偏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她心上。她有些烦躁地等着看姚青羽还能说出什么唬人的鬼话,却只听他转动轮椅离开的声音。

  “你不必着急拒绝,我等你的答复。”

  

继续阅读: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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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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