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戒备比前些日子森严了许多,怕是无法蒙混过关,不如由我们掩护你二人冲将出去?”小队首领一直跟在陶莹身旁,此时也紧紧盯着城门,丝毫不敢错开眼。
陶莹看向灯火通明的城墙,如小队首领所说,霍平川生性严谨,他有防备在先,城墙内外的人手全部更换了一遍,并且明显增派了人手,若是他们无法蒙混过关,要想出城,便只能靠魏红瑚的人手掩护,她带着小诚强行纵马闯关。虽然此法太过冒险,但比起强留县中,一旦霍平川发现小诚被人劫走,势必会在全城大肆搜捕,处境更加危险。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
“趁城门还未关闭,不如我等现在就动手?”
小队首领说道,正准备命令队员准备行动,却听见陶莹低沉的声音:“不对劲。”
“城门口的守军全数被镇北侯手底下的禁军接管,可是你看,此时刚过关城门的时辰,照理城门理应关闭,而今城门洞开不说,原本驻扎在城外的禁军也片刻不停地赶往城中。”
“难道是陷阱?”
小队首领微微一愣。如果镇北侯和禁军已经发现人被救走,极可能直接在城门设防,布置陷阱,引他们跳入从而一网打尽。如果是这样,那么贸然闯关也只是死路一条。
“王家失火,禁军放松了看守,我们离开之前尚未被人发现。”陶莹忖道,“看这些赶往城中的禁军,仪容不整,形色匆忙,像是接了他们也没有想到的急令。应当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原本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她不得不愈发谨慎。然而看此情形,他们应当还没有暴露踪迹,王家失火一事也像是别有内情,不仅引得霍平川调拨大批人马赶往城中,甚至顾不上对小诚的监守,以至看守大幅松懈。只是不知王家宅院内部究竟发身了什么,或者何人受困火海,才能引发这般动静。
但不得不说,王家失火的时机凑巧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魏红瑚那边如何了?”
“方才少堡主传话,她已顺利将傅家人带出,欲从南门出城与我们会合。”
“事不宜迟,既然我们的行踪尚未被发现,强行闯关反倒会引人注意。还是依照原计划,我们假扮出城的商旅让他们盘查,一旦有异,咱们再见机行事也不迟。”
“是。”
果如陶莹猜测,守军虽然戒备森严,但似乎并未接到搜捕过往客商行人的命令,将商队内外粗略查看了一遍,见过关的文书没有问题,照例盘问了几句,便将一行人放了出城。
离开城门三四里地后,一行人迅速脱下乔装,将马背上的商货卸了堆在枯草雪堆中间。陶莹将货箱夹层打开,将青年从夹层中抬出,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
“别睡过去,忍一忍。我们已经出了城,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和贞娘他们会合。”
陶莹微微偏过头,看向背后遍体鳞伤的青年,青年呼吸微弱地靠在她肩头,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披风中,轻轻地点了点头。陶莹回转过视线,沉稳的眉眼蹙起,她事先已在他裸露的伤口上了一层药,即便如此,他周身的伤口在仍继续恶化,身体也越发滚烫。
他等不了太久,必须尽快得到医治。
“大首领说过,她会按照三娘的意思,在高台县西北与临县交界的前朝旧驿等咱们,然后再做打算。”
陶莹握紧缰绳,干脆利落地掉转马头。
“走吧。”
一行人策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远远见到漆黑的夜幕之下一座废弃的驿站,驿站外点着火把,照亮了周围一小片旷野。
“少堡主已经到了。”
陶莹勒马停驻,感受到身后人还算平稳的气息,催着紫琮向前几步,驿站内忽然亮起一盏油灯,顷刻之间,驿站被一队人马重重围住。
小队首领一惊,立刻率众拔出刀剑,低声道:“三娘你带着人先走,我们替你断后。”
陶莹蹙了蹙眉,下意识伸手按住袖中的暗器,却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擎着油灯被渔老从驿站中推出来。魏红瑚步伐缓慢地跟在他身后,一向或狡诈或嘲讽的俏丽脸颊上带着几分沉重的神情。
小队首领怔愣在原地,很快在魏红瑚眼神示意下低着头退到一边。
陶莹余光扫过魏红瑚,魏红瑚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我没有骗你,只是姚老大棋高一着,我无能为力。”顿了顿,又有些懊恼地道,“我一早便说了,他心机深沉,我们压根算不过他。”
魏红瑚的确没有骗她的必要。以青羽的心计和地位,根本无需利用她,他自己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救出傅家人,更没有必要为了试探她,让魏红瑚大动干戈地和她演一场戏。
“你既然早已洞悉一切,为什么不阻止我?”
“阿莹。”
油灯微弱的光芒照亮姚青羽被蒙着的双眼,他微微抬起瘦削的下巴,容色依旧和煦超脱,不染纤尘。陶莹凝视着来人,压制住心中的愧疚,听着他态度温和地开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带不走他。”
“如果只是傅峻得罪了崔家,傅家或许还有一线生路,但他的身份已经揭开,崔氏便不可能放过他和傅家。”
陶莹凝眸,如果崔家的人也如青羽一般通晓未来,他们得知小诚注定是傅兰舟,是魏国公崔毓来日最强劲的政敌,他逼宫造反,斩杀崔贵妃母子,而后血洗朝堂,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崔氏满门抄斩,自然不可能放过他。可是她看着姚青羽,预感到事情背后并不如她所想的这般简单。
姚青羽向右侧了侧头,渔老颔首,飞快地伸手一挥,围在驿站四周的人马立刻井然有序地退到远处,就连魏红瑚也在轻微地犹豫之后转身,领着手底下的人退到一旁,陶莹忍不住皱起眉头看着他们退后,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见姚青羽缥缈而洞悉一切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阿莹,他身上流着萧家的血。”
萧家?
陶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小诚他是……
“傅兰舟的母亲虽未被永祯帝册封,但他确是永祯帝的骨血无疑。”姚青羽道,“我曾经无数次查证过这一点,虽然傅峻夫妻更改了傅诚出生的时日,方家也将知情的奴婢发卖的发卖,打杀的打杀,对此事守口如瓶,却防备不住漏网之鱼。”方清颜那些兄弟姐妹,还有他们的夫妻子女,总有人藏不住秘密。
“永祯帝还未登基时,曾经冒用偏旁宗室的名义南下江南游玩,中途下榻在方家。方家虽是地方名门,祖上也曾世代簪缨,但族中近几十年来已逐渐没落,能够接待皇族对方家而言何尝不是向上攀结的机会?恰逢家中嫡长女出落得花容月貌,落落大方,方家多方打听到宗室尚未婚配,王妃之位空悬,是以生起了将未出阁的女儿嫁给宗室以换取满门荣耀的心思。”
“永祯帝虽然看上了方清颜,其实身边早有嫡妻。方家见永祯帝迟迟没有结亲之意,兼之方清颜性情高傲,不愿嫁入王侯之家,因此渐渐歇了心思。永祯帝追求美色不成,转而用强,方家不敢违逆永祯帝的意思,只能一道无视方清颜的求救,一道企盼哪怕宗室不能够让女儿的名字上皇家玉碟,至少能够正大光明地将其收房。”
方家无人对方清颜施以援手,唯有年仅六岁的方清臣,于玩耍之际从门缝中见到一向疼爱他的长姐为人强迫,哭喊着向家人呼救,却被闻讯赶来的长子呵斥着带走。
“可惜,方家的愿望落了空,方清颜则成了家族的弃子。”
永祯帝辱迫了方清颜,因为她拒不相从而勾起了一段时日的浓兴,同样因为她拒不相从而觉得无趣,没过多久便将被他贪图一时新鲜而临幸过的女子忘得一干二净,扬长而去。方家不敢有所怨怼,起初发现女儿怀有身孕时甚至还盼着宗室能够回心转意,然而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方清颜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在人前几乎遮掩不住,方家的希望破灭,想要保全颜面,却又不敢让皇室血脉折在自己手里,因此不惜狠心将方清颜一个人丢在山中。
若是方清颜没能走得出来,方家只需随意找个借口,办一场丧事,这一波丑事自然能被遮掩得天衣无缝,就算来日皇家找来,他们也有应付的理由。
可方清颜被偶然进山采药的傅峻救走。
方家不敢再对方清颜和腹中的孩子出手,也不敢大肆声张,但傅峻与方清颜孤男寡女共处同一屋檐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乡邻皆以为二人无媒淫奔,直到二人不顾方家的阻拦成婚,生下傅诚,乡人的闲话甚至愈加过分。
“傅诚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但只要永祯帝承认,谁能质疑他的血脉?一旦他的身份名位定下,又有谁能信誓旦旦地保证六皇子一定能够入主东宫,梁室的天下一定会被掌握在崔家手里?”
“崔家不可能任由这个变数流落在外。”
所以崔琉的死并不是造成傅家步入绝境的原因,傅诚的身份才是。
巨大的无力感将陶莹淹没,自从小诚对她说了那些话,再加上他被人刻意从县牢转移,而傅家夫妻离奇畏罪自尽,她曾隐隐有所预感,小诚的身份并不简单。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想过,他的身世竟然如此复杂悲凉。
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永祯帝的亲子。
陶莹默了默,压低声音:“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是皇室血脉?”
“很早以前。”姚青羽淡然道,“我之前告诉过你,上一世傅家死于一场蹊跷的大火,傅兰舟消失在历史当中,而后方家也遭遇水匪,无人生还,除去确定人故意为之,其中曲折我还没有完全弄清。”
“其实这一世我查到傅诚真实的身世时,便怀疑此事极可能是崔家所为。崔家或许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他的身份,为了防患于未然,一手将傅家和方家斩草除根。但我并没有实证,故而这一世我小心遮掩他的身份,将傅峻调离江南,推动方家长房悔婚另娶,也都有部分出自这个原因。”
“只是我未尝料到,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偏差。”
崔琉的到来在他意料之中,可以说,崔琉之所以到高台是他大力助推的结果,但崔毓赶赴西北却在他意料之外。
还有魏吉。
他曾经在师父处见过一份关于大梁的野史杂谈,书上提及永祯年间地方传言,权臣傅兰舟其实是永祯帝亲生骨肉,因其母出身太过卑贱,永祯帝虽心爱之,却碍于皇室威仪无法与之相守,只得忍痛分别,寄情修道。离别数载之后,傅母抱病亡故,永祯帝在殿试上看见傅兰舟,发觉青年眉眼面貌竟与故人一模一样,激动之余派人严查,发现果然是心爱之人与自己所生之子。永祯帝苦于无法与之相认,因此在朝堂之上对其青眼有加,屡多纵容,以致滋长了傅兰舟潜谋叛逆的野心,最终酿成宫闱之变。
野史杂谈真真假假,错漏百出,方清颜绝非永祯帝心爱之人,恐怕就算方清颜活着站在永祯帝的面前,他也未必记得起眼前人。但野史却说中了永祯帝与傅兰舟的真实关系,而傅兰舟能够从一个毫无背景的新科进士一跃成为永祯帝的宠臣,到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前后不过数年时间,即使他如正史所载那般一味逢迎媚上,终朝蛊惑,也未免有些太过传奇。
纵容永祯帝昏庸荒淫,却并不糊涂,他看似一心奉道修醮,实则一直将权柄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中,一步也不肯放松;对崔毓和杜铭结党营私,招权力罔利看似视而不见,任由他们盗弄君权,实则不过是他二人的策动时常正中他的下怀。他宠爱崔贵妃及六皇子,却迟迟不肯立储,正是对崔毓一党有所猜忌。
或许,永祯帝并不记得这世上还有方清颜,与他得知傅兰舟的真实身份后的反应并不冲突。
魏吉是永祯帝身边的旧人,当年永祯帝南下,便是魏吉随侍。是以当日魏吉求见,他并没有阻挡魏吉见到傅兰舟,魏吉此人有识人不忘的本事,这几年来他在崔贵妃和六皇子处屡遭轻视,如履薄冰,若他有心,大可将消息告知给永祯帝,以谋求重回永祯帝身边。
却不曾想魏吉派人快马加鞭,却是将此消息先行告给崔贵妃。
诚如他自己所说,纵然他机关算尽,也无法彻底干涉所有人的选择。
魏吉认定旧君衰迈,投靠新主才是出路。
“我不明白。”陶莹沉眉道。
“阿莹你无需明白。”姚青羽不再向陶莹解释,温声道,“你只要知道,崔毓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傅兰舟为人所救,你们的行踪会随之暴露,追兵很快就会追来,就算他们没有立时抓住傅兰舟,崔毓也势必会在整个大梁布下天罗地网。”
“阿莹,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带着他远走高飞,你执意带着他离开,无异于螳臂当车。”
“我猜得到你的打算,但眼下傅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傅欢和方清臣在我手里,你孤身一人,武艺全失,就算勉强带着傅兰舟亡命天涯,也带不走他们。就算他不是傅兰舟,差池由我造成,我本意弥补。我可以确保将他平安无恙地送到华京,也可以确保傅欢和方清臣余生的安危。”
陶莹心中一紧,她知道青羽并没有诓骗她。
她没有办法独自带着三个人逃亡。
可是,他说傅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为什么没有提到傅贞?
“阿莹,我并不想阻拦你,我也可以放你们离开,只是,这个决定不应该由你来做。无论是选择继续做傅诚,还是成为傅兰舟,我想——”
“都得由他本人亲自决定。”
姚青羽说罢,在夜幕之中越过陶莹肩头,蒙着布条的双眼径直望向她身后青年,神色平静泰然,带着微微的肃意。
“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