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风雪彻底消停,阴沉沉的天色中透出一点暗淡的日光,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地上尺深的积雪,稀疏的霜雪在东山寺显著的寂静中流转,被余风送进一道细细开着的窗缝,叠落进早已冰凉的药汤之中。
傅欢红着眼走到床边,向着陶莹伸手比画了一下。陶莹猜到她的意思,微微颔首,傅欢俯身将汤药端走,她重新看向躺在病榻上的人。
如果不是傅诚因为满身的伤口溃烂而发热病倒,不得不暂留医治,此刻应已经启程,在被青羽送往华京的途中。
而他在驿舍失去意识昏倒后,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整夜都不曾松开。
他睡容憔悴,泪水再一次洇湿了垫着的枕头,痛苦在清俊的眉眼中蔓延开来,像是在高热昏睡中也无法摆脱绝望的阴影。陶莹替他拂去眼角的泪水,却见傅诚忽然惊醒,呼吸急促,脸上还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像是仍旧被困在梦中的深渊,发现身边人是她,立刻紧紧地抱住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手脚冰冷,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陶莹回抱住他。
长久的相拥后,傅诚情绪稍微安稳了下来,陶莹缓缓松开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了许多,轻声道:“我去看看药热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却被青年从身后环抱住,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温热的眼泪淌在她的肩头,悲哀无助地闭上眼,声音卑微得令人窒息。
“阿莹。”
“我什么都没有了。”
陶莹握住他的手,内心也如同被刀割一般。
“你还有舅舅,还有欢娘,也还有……”
“我。”
陶莹喂傅诚喝过药,他终于还是睡着了。陶莹极轻地抽出手,将药碗放在一旁,取出方清颜生前最后一次与她相见时留下的手镯以及写满了傅诚表字的那一页宣纸,其中“兰舟”二字被人圈出,旁边用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一行寄语,当是出自傅夫人的手笔。
陶莹看着这两样遗物,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了青羽的筹谋,也知道他将要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他是其中最重要的梁柱。冥冥之中注定,或许这世间本没有傅诚的位置,成为傅兰舟才是他的宿命。
他本就是傅兰舟。
不仅是人祸逼迫,也是命运残忍捉弄。
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沉默良久,陶莹抬起双眼,望向窗外。傅欢也不放心傅诚,特意搬来了两张矮凳,一面打扇守着药炉,一面将强颜欢笑地教方清臣编花绳。
她第一次见到方清臣,这一对舅甥长得很像,温润清澈的气质也极为相似,只不过傅诚性情中多了几分清节正直,一如他的父亲,而方清臣痴迷画艺,则显得更加天真纯粹。如今方清臣神志时好时坏,时常将傅诚认作傅峻,或是将傅欢认作方清颜或者傅贞,也唯有傅诚和傅欢二人近身,他才不会陡然癫狂发作。
陶莹起身走到门前,方清臣一惊,有些害怕地拉着傅欢的袖子往她身后躲闪。傅欢立时搅着双手从矮凳上站起来,神色担忧地看向房内,本就红着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险些哭了出来,却因为顾忌着吓到方清臣而小心忍耐着,只急促地比画着手势。
“小诚他没事,只是睡熟了,不必担心。”陶莹明白她的意思,温声道,“我临时出去一趟,若他醒来找我,你替我告知他一声,我很快就会回来。”
……
“殿下的意思是,这次若非师兄襄助,殿下也不会如此顺利地捣毁崔家和北狄王的交易,又能顺手将崔琉这个祸害除去。殿下欠师兄的这份人情,他日必当报还。”
“能查到崔氏暗中向元儿台黄贩卖火器,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崔琉,捣毁崔家手里剩下的火器库,是萧护自己的本事。崔婉眼高于顶,早就看不惯其兄崔毓仗着把持着崔家的大权而对她横加指挥,我不过是暗中推了崔婉一把,让她绕开崔毓,亲自派崔琉来西北与北狄人交涉,好把贩卖火器得来的利益牢牢抓在她手里。”
姚青羽轻轻拨动着手边的拂尘,对面人扬唇,冷声道:“崔婉眼高于顶,野心贪婪,却目光短浅,眼高手低,她想从自己兄长手中争权,却至少应该知道谁当用,谁不当用,她却派崔琉主事,此举无异于玩火自焚,加快灭亡而已。”
“这次崔琉在甘州犯下重罪,正好给足了我们借口,殿下又将火器交易事败的事情栽到了北狄人头上,谅是崔毓亲自出马,也查不出丝毫错漏,只能以为是元儿台黄出尔反尔,想要赖账。只是崔家贩卖火器给北狄,如此通敌叛国的大罪,我们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却只除去了崔琉一个,实在可惜。若非师兄留着崔毓有用,教我来说,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我们已经拿北狄人做了筏子,何妨趁此机会将崔毓一并除掉?没了崔毓,崔家失去主心骨,以崔婉那点子智计,最多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几天罢了。”
“看来你也听说崔毓微服抵达高台县的消息了。”
对面人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答道:“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崔毓极力捂着他离开华京的消息,连崔婉都被他蒙在鼓里,他们兄妹之间的嫌隙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大,既然师兄不打算现在就除掉崔毓,此事也大有文章可做。只要崔氏开始从内部瓦解,我们将来对付他们便能轻而易举。”
“不错,我之前的确是这个打算,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姚青羽道,“然而当下事情有变,崔毓留不得了。”
女子先是一惊,紧接着不懂声色地道:“如此甚好!不过师兄打算如何做,是否需要殿下出手?”
“这倒不必。崔毓到底炙手可热,他一死,朝堂必然震动,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还会未可知。定王插手非上佳之策,此事我自有主张,若需要定王相助,我自然会派人知会。”
“我听说师兄已经说服了傅诚,不日便要送他北上。如今霍平川领着三千禁军在此,崔琉已死,想来他唯恐崔氏迁怒于他,必当穷追不舍,或在一路上埋伏追兵。此事师兄可需要殿下出手帮忙?若官道不通,殿下也有办法让人护送他从蜀中辗转进入华京,此事不难办。”
女子松下一口气,继续道。姚青羽没有揭穿她的计算,淡然道:“辗转换道太过麻烦,秋闱在即,我们的时候不多了,不必定王劳心,我自有办法让他直达京师,下场科考。”
不多时,禅房中的交谈落下,女子窈窕的身影从禅房中走出,信步转去大殿,同寻常香客一般捐了些香油钱,点了一盏长明灯,而后撑开手中的油伞,将风吹来压在伞面上的雪花抖落,挡住了不远处声势浩大的华盖。
“姚老大还真是劳累,才召见完了你,又要见别人,他成日算计个不停,也不知道一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累的。刚来的香客都被赶走了,就连这小破山寺的周围也全都被清空了,看这阵仗,大概又是什么达官贵人。”
一道懒散的声音响起,很快,声音的主人从大殿外暗处的转角走了出来,挤进狭小的油伞之内,娇俏的脸庞上笑吟吟的,视线扫过从华丽车辇上被婢女搀扶下来的华衣女子,漫不经心地道:“你瞧,那华衣女子倒是和你有几分神似,眉眼间都有一颗红痣,不过她明显相貌更美,英艳逼人,身段在端庄高贵之余也不乏跋扈妩媚,衣裳么自然也更好看,却偏偏让人觉得有几分刻板,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就连眼角那颗泪痣,死气沉沉的,不如师姐你的眉心痣灵动。单论相貌,你比不上她,可要说风情万种,浑然天成的神韵,我觉得师姐你比她强得多。”
“我实话实话,你可莫要生气啊。”
“师姐。”
白玉珊目光在少女盛满冰冷嘲讽的秀眸上略一停留,自然而然地朝着油伞一侧挪了一挪,眉头轻扬:“世间的美人本有相似之处,在神不在皮,从前倒没听说你喜欢对人评头论足。怎么,你在师兄那里讨了不满,可我却没有惹你,你何必来找我的麻烦?”
“我可没有想过给师姐添堵。只是有些好奇,上上次在西北军中见到师姐,师姐只是定王身边最普通的幕僚,上次相见,师姐也还连面见定王替友人求情都十分困难。这才几日光阴哪,定王不知道师姐和姚老大的关系,却肯派师姐前来交涉,想来师姐已经完全在定王身边站稳脚跟了?”
“不过,师姐。”魏红瑚用拇指和食指捻起她素净的衣袖,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松手拍了拍手掌,“你从前可不是这副打扮,总不至于为了入定王的青眼,连喜好都一并改了吧?”
“我不是绣花枕头,得遇明主赏识又有何难?再说了,我如今的身份是谋士,自然要打扮得庄重一些,待来日我大展宏图,封侯拜相,自然不会如今日这般暗淡无光。”白玉珊撩起眼皮,目视前方,“我还要事在身,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有事说事。”
白玉珊如是道,魏红瑚扯了扯唇角,也不绕弯子,直接道:“说到从前,我知道,师姐一向是门中最有主意的,当初也早早地下山历练。可我就是不明白,老头子和姚老大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先是在姚老大身边鞍前马后不算,后又深信跟着定王可以出人头地?”
“毕竟你也亲眼看见过,老头子根本没有心,他自己也亲口说过,他不过是后世来的怪物,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任务,他的任务重于一切,谁也没有办法更改,就连他自己也不行。你就不怕他们只是为了达成他的任务而哄骗你,利用你,到头来你除了为他人作嫁衣,什么也捞不着?”
“不错,这条路一开始的确是师父替我选的,所以师父教我洞察人心,教我制造消息,也教我口才谋略。但我很早就想明白了,早在师父开口之前,我就已经想得十分明白,我要走这一条路,我要施展抱负,我要位极人臣,我要青史留名。我不单单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我也有能力去要。”
“你想要?”
“是,我想要。”
白玉珊深深地看了魏红瑚一眼,闲适的语气中带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惋惜:“师父临终前才对我们说出他的任务,他的目的,但师父他老人家实在太过神奇,也从未刻意隐瞒太多,单说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对我们的教养与外界大相径庭,言行举止更是惊世骇俗,震撼人心,便可猜测师父的背景绝非寻常。所以我们一早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觉,只是师父不说,我们也假作不知。其实门中师兄弟很早就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你觉得我有主意,只不过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想过,而你之所以从来不曾想过,是因为师父从未要求过你什么。”
“你说师父是后世来的怪物,也许师父的确不是寻常之人,但师父待你,却给予了你比寻常人家更多的温情。这些温情,或许师兄有过,或许同门有过,或许我也有过,但都不如你。”
“小七,师兄需要你用你的能力协助,若我是你,我一定会答应下来,因为我这是毕生所求。可我不是你,师父生前盼着你如你自己所说,一辈子平平安安,高兴了就去顽,不高兴就去睡觉,也谁别想叫醒你。而今师父已经故去,师兄也不会全然逼你,你若不愿意,认真回绝了师兄便是,别再故意跟师兄作对,也别再拧着自己,于人于己,没有任何好处。”
“好处?”
“那你呢?”少女杏腮上的笑意退去,讥讽背后的恼怒彻底被激发,“你甘心为姚老大爪牙,替他收集消息,拉拢定王也就罢了,这些年来你还替他监视陶莹,和她以好友相称许多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不知,任由所谓的至交好友受苦受难而无动于衷。我拧巴,那你呢,你和他们一模一样,嘴巴上说得好听,其实都是铁石心肠。”
“小七。”白玉珊摇头,“你到底是恨着师父和师兄,还是你心里分明清醒,只是不愿意面对师父身故的事实,以及不愿意面对……”
“栾云策的结局?”
“你别扯其他的,这不关他的事。”
魏红瑚不安地扭过头,旋即深吸一口气,不屑道:“白师姐,你已经被老头子和姚老大哄得荤七素八了,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你好自为之。”
白玉珊轻轻叹气,却并不预备拉住她,继续往前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沉稳女声从身后低低传来:“玉珊,你也是青羽的师妹?”
“你们方才说栾云策的结局,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