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潘衡业便以私人的名义延请甘州城本地为首的几家缙绅赴宴,据说宴席行到一半,潘衡业突然脸色铁青,口吐白沫,显然是中毒的症状,潘家以查找真凶的原因将所有人扣留。缙绅们家中迟迟等不到人,知州的府邸又严密得如同铁桶,一丁点的消息也打听不到,自是急成了无头的苍蝇,任人予取予求。
潘衡业的手段看得人眼花撩人,陶莹起先还没琢磨清楚他的路数,随着事情尘埃落定,她略加思量,便也琢磨清楚了。
潘衡业从一开始就知道夺田还民难如登天,因此他的最终目的并非是夺田还民,而是收齐今年朝廷加征的税赋。但他心中也明白,民众困窘艰食,早已不堪重负,如果坚持照收税赋,无异于将百姓逼上绝路。傅峻在此时提出夺田还民的主张,便成为了一个现成的可供利用的筏子。
任由事态演变,激起民愤,这是第一步。法令诛罚,杀鸡儆猴,让士绅人人自危,这是第二步。第二次放出风声,重罪轻罚,士绅绝处逢生,态度自然松动,这是第三步。
士绅们态度虽然松动,却不会立刻妥协,必然以僵持为主。设鸿门宴诱使为首的缙绅屈服,擒贼先擒王,其余尚在观望的缙绅门户自然闻风而动。便是第四步。
环环相扣,层层推进,把控时机,软硬兼施,全程将士绅算计于股掌之中,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达成了目的。潘衡业的心术不可谓不缜密,胆子不可谓不大,手段不可谓不老辣。毕竟这一局棋太险,整个过程中只要出哪怕一丁点差子,事态都有可能演变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兼之潘衡业亲自上阵,以身做局,据说前几日才刚苏醒,如今身体尚未痊愈,真是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不过仔细推演下来,她总觉得整件事情都过于巧合。
范家打死佃农一事是起子,范家人在游街示众时被砸死一事则将百姓的怨愤和士绅的恐惧分别推向了高峰,这之后的每一步棋,才顺理成章。范家的事情又偏偏发生在高台县,那时潘衡业还在称病不出,而傅大人排除万难一查到底,刚好给了这个棋局绝好的起势。但凡此事并未非在高台县率先发动,主事的县官也并非傅大人这样嫉恶如仇秉公办理之人,潘衡业这一局棋又该如何推动呢?
若非潘衡业运气太好,便是他手段太过狠烈。
木已成舟,多想也无用了。
陶莹收回思绪,见石叔还在替十九叠衣服。心想十九投军,自己也应当准备些什么聊表心意,思来想去,觉得最合适的是一副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一直放在隔壁。
与栾金慧说完话,回了一趟陶家。
回屋找出金丝软甲,正要转身出门,便听见身后一道沉厚的声音道:“这软甲是你初学武艺之时,栾家大哥所赠,意义非凡,就算暂无用处,也理应妥善保管收藏。十九去军营需要东西我比你更清楚,已经准备好了,都是良铁铸造的好物,不比你这件金丝软甲差,你直接拿去便可。”
房门前的身躯高大魁梧,肩膀很宽,广阔的面庞上棱角笔直,嘴唇紧闭,表情深沉严峻,像是绷着脸,额间的皱纹愈发深刻,那原本只是含着风霜的两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稀疏而干枯,对比起隔壁浓眉大眼,胡子光亮的义弟,老了许多岁还不止。
“好。”
看着女儿坦然地应下,一张越发坚毅而瘦削的面庞似乎同自己越来越像,就连平静神情中包裹着无形的束缚和决绝也一模一样。陶荣的心头被一种忽如其来的恐惧和痛楚萦绕,花白的双鬓微微一动,搜索枯肠,却只发现父女两人早已无话可说,隔绝中的沉默局面已经是最心平气和的相处。
干薄的翕张着的嘴唇缓缓闭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走了。
陶莹默默放回金丝软甲,转而拿起父亲准备的戎具,确实都是坚硬精劲之物,一件件看过去,一应戎具的最下方,露出一件铁环软锁甲。
她如今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给十九的自然得是要最好的。除了一件金丝软甲之外,还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眼前这一件铁环软锁甲,坚固轻便,在材质和性质上和栾家大舅送她的金丝软甲几无差别,像是为特意代替一般。
陶莹默了默。
再次回到镖局,本来想亲自送给十九,然而直到与栾金慧一起指点完弟子练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栾云策等人都过来了,就连李硚累得气喘吁吁,却也十分准时地端了一条板凳来坐下吃饭,还没见十九的身影。
十九自来野惯了,饭点找不见人是常有的事情,栾金慧不以为意,说了一句“不用管他”,不悦地睨了一眼一旁就差挂在栾云策身上的魏红瑚,然而魏红瑚一丝也不惧,弯了弯眉,冲着栾金慧回了一个娇俏动人的笑容。
陶莹知道,栾姨不喜魏红瑚,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碍着云策的面子,石家和魏家堡在明面上也没有完全撕破脸,魏红瑚又是小辈,倒不会真的计较,至多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果然,栾金慧对上魏红瑚的毫无收敛的目光,鼻子里轻哼一声,目无表情地转身进了饭堂。
饭堂中,杨洪和李硚双眼冒着绿光,如同在军营中未曾吃过一顿饱饭一般,同众弟子抢饭菜抢得热火朝天,一个用浑厚的身体挤开众人,一个瘸着腿挤开众人,宛如两只饿狼。栾云策见状也啼笑皆非,作为将领的沉毅严肃的面孔褪去,露出俊朗开阔的一面。
也不知道众弟子中谁起的头,故意绕着两人推来挡去,在碗筷间动起了功夫,又不知是谁在中间哄笑起来,很快发展成一团混战的场面。镖局里一时欢快得很。栾金慧蹙着眉头敲了敲碗,大声道若谁碗中掉出一粒米,今日便由谁洗干净所有的碗,师娘发话,众弟子们方才停住手安静下来好好吃饭,不过脚底下肘腕间你来我往的小动作一直没停过。
栾金慧也懒得再管,由着弟子们私底下闹腾,全当看不见。
薄暮的光照落在每个人情绪鲜明的脸上,勾勒生动。隔着一道院墙,门外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喧嚣笼罩在宁静之下,置办年货的民众行色匆匆,在遇见熟人时互相询问置办的货物品类,无论好赖都能寻找到朴素的道贺理由。
陶莹负手站在屋檐下,长眉舒展,神容平静。
“这样的好日子,很难得吧?”
一道伶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陶莹余光向后一瞥,对方的脸上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陶莹淡然地收拢神色:“魏少堡主有话不妨直说。”
见她不以为意,魏红瑚敛忍不住扬起伶俐的下巴:“我听闻,镇北侯要来西北了。镇北侯和三娘之间不是曾有过好大一桩爱恨情仇吗?都说镇北侯此人很是小肚鸡肠,既要又要,他若现身西北,怕是要找三妹的麻烦,到那时,三妹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这样宁静的好日子恐怕不多了吧。”
陶莹心神微微一敛,面色不改:“魏少堡主的消息倒是灵通。”
“灵通不灵通的谈不上,只不过我很好奇,旧日情人相见,若发现三妹早已移情别恋,会当如何?”
“没有的事情,能当怎样?再者我与镇北侯恩断义绝,移情别恋也不是一两天了,少堡主自诩心胸宽广,怎么还这样惊讶?”
听出陶莹话语里淡淡的讽刺,魏红瑚不仅不恼,反倒笑眼如星,语气轻飘飘的:“三妹说没有,便是没有咯。”
“我听说你们那个傅大人提出的主张在这甘州城中搅动了许多风波,但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情况如此危险,却还要让自己的夫人如往常一般抛头露面,让自己的儿子照常去州学读书,也不担心他们受人欺负。三妹外出一月有余,连联系都未曾联系过傅家书生,以三妹的利落干脆,想来也不怎么在乎他的安危吧,左不过当作一段露水情缘,转头就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三妹一颗心这样硬,性命托付的情谊也能转头抛弃,于倾慕三妹之人而言,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好生可怜。”话锋一转,懒洋洋地哂笑一声:“冷心冷情,实乃我辈楷模。”
陶莹无动于衷,然而缓缓加重了语气:“我记得上一次我已经向少堡主说得很清楚,不知道究竟还有何未经解释之处,惹得魏少堡主对我过分关注?”
这一次甫一照面,她便感受到魏红瑚目光中丝毫不加掩饰的审视探究之意,魏红瑚一向诡诈多端,每次开口都意有所指,她不相信魏红瑚此时絮叨叨地说这一堆话,只是想和她闲谈叙旧。
魏红瑚瞧见陶莹从容坚定的眸光中一闪而过鹰隼一般锐利的锋芒,心中一惊,放弃信手拈来搪塞的话,俏丽的眼眸虽弯着,却已然从俏皮亲热变成了十足冷漠,夹杂着几分复杂的光芒。
“三妹可知,镇北侯此次护送的国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