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栾云策道:“月前十九去信给我,说他想要从军。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随手搁置在一旁,结果半个月前,十九亲自找了过来,甚至还想强闯军营,差点让守卫误会他是前来袭营的北狄人。这小子运气也好,那日殿下正在巡营,刚好撞见守营的兵士拿他不住,又指了几个猛将跟他对战,这小子天资卓著,自然是大获全胜。殿下很欣赏他的勇武,这才饶了他擅闯之过。”
陶莹眼中划过一丝愕然,随即想起她离开去找鬼医那晚,十九和她的对话,大概猜到了十九的用意。转而联想到方才十九咬着牙不太熟练地请罪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感叹道:“十九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犟脾气,如今肯听令行事,看来云策的确领兵有方。前些日子我虽在外地,也曾听说你升了军职,如今已经授正五品的武德将军了,恭喜。”
“我再是有方略,也得他有决心才成,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栾云策笑道,声音中含着一层隐隐的欣慰,“承蒙殿下抬举。不过,我从军并非为了建功立业,倒称不上什么喜事。”
“军职一升,总归能够更好地实现抱负。年节将至,也算是双喜临门了。”陶莹静静道,“不过栾姨他们可知道十九决心从军之事?”
“知道了。姑姑本来打算在蜀中过年的,听闻消息便立刻冒着风雪赶了回来。”栾云策深吸了一口气,“姑姑和姑父膝下只有十九,我心中有愧。”
“石叔早年也投身军中,栾姨一向鼎力支持,他们必然能够理解。”
“是啊,栾郎以身许国,我就全心全力地支持,就算是日后栾郎亲手将我们的孩儿送上战场,我也完全能够理解。”魏红瑚伸手勾住栾云策的胳膊,插嘴道。
栾云策冷冷地抽出手臂,不动如山的神色中涌起一股浅浅的无奈,歉疚地看了一眼陶莹,陶莹会心一笑,道回来后还没有拜见长辈,问过云策,得知栾金慧和石忠义都在后堂为十九整理去往军营中要用的物品,于是转道后院。
到了后堂,栾金慧正神色郑重地点数着要装进包袱里的衣物护具,石忠义坐在桌边,豪爽粗黑的浓眉变得皱皱巴巴,一面唉声叹气,一面叠起儿子的短袄。
“栾姨,石叔。”
陶莹上前,栾金慧许久不见侄女,登时高兴起来,放下手中的事,拉着她坐下。见一旁的丈夫仍旧心不在焉地叹着气,淡淡扫了他一眼:“行了行了,你都叹了一天的气了,有什么好叹气的?你儿子继承你的衣钵,总比成日在家惹乱子强吧。”
话虽这么说,挡不住石忠义继续叹气,栾金慧挑了挑俊爽的眉眼:“你这个当爹的也是,你儿子对人家傅小姐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你愣是没瞧出来。得了,就让他去军营闯荡吧,咱们乐见其成。回头若他真能如愿出人头地,你当了外公,怕是嘴都笑得合不拢,还能有空暇叹气?”
石忠义闻言,才勉强打起了些许精神,却又忍不住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栾金慧看丈夫实在忧心忡忡,无奈地摇了摇头,面向陶莹调侃道:“都说你石叔当年在西北军中勇猛非常,你看看他这软弱心肠,怕不是他们哥儿几个合起伙来蒙我。”
“石叔也是担心十九。”
“我知道你石叔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而且十九这小子被我们宠坏了,性子倔强不说,脾气又急躁,行事容易冲动,我又何尝不担心呢?从军绝非儿戏,既然是十九自己做的决定,他总得学会自己承担。这样也好,比起一天天游荡在外,他亲自戍卫过河山,吃过边营的艰苦,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再苦再累都得咬牙硬抗,知道这世上血气方刚的儿郎不只他一个,也才能真真正正地磨一磨心性。”
栾金慧说着瞧了一眼丈夫,泼辣严厉的神情中显出几分温柔动容:“不过说起来,十九这小子跟你石叔一样,是个情种。”
“这小子突然打算投军,我接到策儿飞书传信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根本不敢相信。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石叔还是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一问三不知。这小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可不信他会自发地转了性子。他破天荒地天天捧着本《三字经》瞪得眼睛都直了,拿枝毛笔在那里东戳西画,鬼画符似的,又见天地儿往傅家跑,围在傅小姐身边转来转去,都不用旁敲侧击,一看就不对劲。”
“好容易养大的儿郎,平时说什么都不听,只有惹是生非气他老娘的分,结果为人家一个小姑娘改邪归正了。有时候我这个当娘的,还真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伤感了。真是儿大不由娘,罢了。”
栾金慧笑叹着。
陶莹会心一笑,一个月不见,十九已令人刮目相看了。
“栾姨方才说到傅小姐,难道是准备下聘了?”
“那倒没有。我看这小子的意思,他觉得配不上人家,才想去军营里建功立业。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傅小姐本人,只听县城里人说傅小姐长得十分秀美。”
“我与傅小姐接触过几次,她不光容貌出众,更是冰雪聪明,性子也安静温柔。”
栾金慧极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底已将傅贞当作未来的儿媳。想了想,又蹙起眉头思忖道:“我担心的是,傅小姐到底出身官宦人家,咱们是江湖人士,人家父母会不会觉得门第不匹配,不同意?到时候十九一腔热情落空,只怕会伤心。”
陶莹含笑解释道:“傅大人夫妇俱是亲善和蔼之人,尤其傅夫人,待人处事谦逊淡泊,料想没有门第之见。”
“我听弟子们说起过,傅夫人常去义学帮厨,为人很是温柔。而且前些日子由于退田还民一事,城中风波不断,一会儿是污言秽语,一会儿是故意刁难,傅大人家深受其扰。咱们镖局虽在暗中保护,但是明面上的琐碎争执却是不好出手。原以为傅夫人出生大家闺秀,多少会脆弱无助一些,但我看傅夫人态度温温柔柔,不慌也不忙,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许多无聊的为难。”
栾金慧说着,英气照人的眉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欣赏之色。
两人自然而然地谈到夺田还民一事,栾金慧转身望着门外的青天,百感交集道:“我一回来也听说了这个消息。潘衡业这手腕还真不是一般人有的,如今整个甘州城的乡绅富户全都被他死死拿捏住了,争先恐后地捐钱纳粮出地。只是可怜了之前那些惨死的后生。”
这些日子陶莹虽奔波在外,但心系此事,一直密切关注着。是以栾金慧所言,她亦有所感。
此事一出,潘衡业先是称病不出,任由事态发酵,在傅峻调查范家指使打手打死佃农之事,掌握齐全证据,将范家家主及一并涉案之人关押定罪后,大张旗鼓地放出风声彻查此类案件,从重定罪,却只字不提退田还民一事。
消息一出,乡绅势家镇日惶惶不已。
自从范家事发之后,甘州城辖治的几个县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桩不大不小的奴变,包括贱民仆役、雇佣佃农在内的数人被势家打死。即使侥幸没有牵扯进变乱的势家,若翻起陈年旧账,谁的手上也谈不上全然的干净。
若说农奴是奴仆之身,因以下犯上才被主人打死,还有操作的余地,但贫民佃农是良民,杀人偿命,便是天经地义。若知州执意严惩,便会和范家一样,少不了一个杀头问斩,举家倾覆。
何况州城下令让范家的人犯游街,群情激愤之至,范家一行人活生生地被人用石头砸死在囚车里,所有这些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纵然能通过朝中任职的亲眷故友打通知州的关系,或者让亲故狠狠参他一本拉他下马,但那已经是不知道多久后的事情了。眼下,就在眼下,只要想到那些喷着火的眼睛,谁还能在夜里安枕?
这之后,知州府邸第二次放出风声,称退田还民一策重创乡里,事不可为,不过朱门富户这些年来咸作威福,横行闾伍,致使乡民遭受惨痛,理应弥补。势家可以自行补偿,譬如乡民抵卖十亩田于势家,势家便还田二亩或按市价折以银钱,以示安慰,再将往年拖欠的所有税赋以及今冬朝廷下令加征的新税大头补足,以助乡民纾困。
至于冲突中丧生的人命,只要势家诚心悔改,让死者家中放弃追究,那么州府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分轻重打死人的是打手,势家只是唆使,更或者,势家连唆使也未曾,都是打手犯下的罪责。如此一来,势家便算不得主犯,无需严惩,死刑改流放,流放改徒刑,徒刑则改杖责。
对于势家来说,替罪羔羊好找,并且只要不是被判处极刑,可以变通的地方便多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