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
“怎么又胡思乱想了?我并没有避着你,也并没有不愿与你亲近,何来嫌弃冷落的说法?”
“那为何我感受不到阿莹的喜悦?”
“我当然喜悦。”
“口说无凭,我也感受不到阿莹的亲近。”
“撂下所有人独处,还不算亲近?”
“处处避忌,兴致缺缺,更是不算。”
陶莹略微有些错愕,傅诚声音照旧温润之至,态度却前所未有地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她若问究竟是哪里避忌了,哪里兴致阑珊了,怕是他也数得出像模像样的条目来,继续这么说下去,说不好变成她怠慢了他,或是别的什么不好,最后她只能被这位思绪缜密的才子逼得败北溃逃。
修眉一挑,从善如流:“我资质驽钝,听不懂诚郎弦外之音,更不敢妄自揣测,害人伤心,害己平添罪名。还望诚郎不吝赐教,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才教诚郎对我好生不满?”
傅诚抿着唇:“相思相见相亲。”
“阿莹,我们月余未见了。”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虽而他们只是情人,但分开月余,若是有情人,总是宁愿想方设法不留余地地共处,耳鬓厮磨。这样想来,她的反应的确较常人冷淡许多。
可眼下并不是耽溺于情爱的时机。
偏过头去,眼前人白玉般的脸同脖颈全红了,连同修长的指尖,也泛着绯红的光泽。他似乎话里还有话,却有些迟疑,秀拔出尘的眉宇间出离地委屈了起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些许不安,像是将所有脆弱展露,然而崭新的银红衣袍将本来清俊的容貌衬托得分外昳丽,一双举世无双的金丝丹凤眼在狭小毡帐微暗的红烛照明中水波潋滟,光耀动人,与平日端方持正、不苟言笑的学子判若两人。
心微微一动。
罢了。
扬唇淡淡一笑:“小诚想让我怎样表达诚意?”
傅诚心怔忡地厉害,面皮也越发滚烫,掀袍,慢慢地在她身旁坐下,长睫落羽,声音轻微:“我只想要阿莹,一如往常,便好。”
话音还未落尽,恍惚间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傅诚的心刚一沉,然而身旁的女子一手托着他的脖颈,一手摩挲着他的唇边,英气逼人的眉目愈加沉静舒展,缓缓倾身压了上来,细心地吻住他的唇,使得剩下的字眼在他喉头中细碎成羞赧的吞咽。
那一声喟叹似乎只是错觉,阿莹渐渐伏在他身前,他感受着她的贴近,微微张着唇,忍不住地向后倾倒,直到背脊终于贴着柔软的羊毛褥子,没有着落的心,在姗姗来迟的温存中受到了承托,陷落在无边的飘渺中,轻轻地颤动缠绵。
不知道为何,她的动作比以往都要轻柔、耐心、缱绻,她有时候是极为强势的,喜欢疾风骤雨、攻城略地,如今只有疏淡的和风细雨,又像是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不着痕迹地掠过他的面颊、耳侧和唇舌。
她的心,也是如此。
克制地、不含任何欲念地。
傅诚轻轻睁开眼眸,迷茫地拉住她的腕畔,护臂的纹理粗糙,指节划过,只剩下指尖的颤栗。
“阿莹。”
“怎么了?”
陶莹抬起下巴,含笑看着他。
身下的青年眼中早已水雾朦胧,白璧无瑕的面庞上释放出不为人知的艳丽色彩,红唇晶亮润湿,青丝也都同她的头发散乱地缠绕在一起。
前襟也微微乱了,露出一小片漂亮的胸膛。
见他面色几近鲜红,眼中的水雾像是要溢出,想到当日他不愿同宿的话,陶莹心中了然,稍微后退了一些,伸手替他整理衣襟,却被傅诚按住。
“阿莹。”
“我想与你……成为真正的夫妻。”
陶莹怔了怔,便见身下人直视着她:“虽则我们之间不会明就婚书,但,一生一代一双人,誓约既立,天地见证,在我心中,阿莹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夫妻人伦,情之所至,理所应当。我是凡夫俗子,面对心爱之人,怎会无动于衷?”
“从前我畏惧人言,是害怕阿莹遭受诋毁,如母亲大人那般……也担忧我们至亲之人因闲言不堪困扰,可我们势必要在一起,世人的非议便是避无可避,既然无可避免,我问心无愧,愿只求心中所思,不负良时。”
陶莹静静地看着傅诚。
他是这样干净,即使意乱情迷,却依旧执着而赤诚地向她表明心意。
问心无愧。
心底滑出一声叹息,反手扣住傅诚的手指,轻笑着挨了挨他的鼻尖:“我们是来做客的,总不能失了礼数。来日方长,不差这一时。”
傅诚垂下眼眸:“可是我……”
“感受不到阿莹的情动。”
“只是这段时间在外奔波,有些劳累罢了,别多想。”
“那……日后阿莹能告诉我在忙碌些什么吗?”
傅诚皱着眉:“阿莹没有如期归来时,我不知阿莹在何处,也不知究竟是何情形,只能靠着蛊动推测阿莹的状况。可就算能够推测,若阿莹遭遇危险,我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明白不该过问阿莹的事情,可是我们要长久在一起,总不能对彼此之事一无所知。若如此,便是同住一屋檐下,又与陌生人何异?我不会对阿莹有任何隐瞒和保留,也希望阿莹至少能让我及时知晓行踪。”
说是商量,姿态也低,但陶莹他一脸凛然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坦然的骄气,不忍微笑着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傅诚轻轻“嗯”了一声,皱着的眉宇渐渐展开,温声道:“既然阿莹累了,那便赶紧休息吧,回城倒也不急,慢慢走就是了。”
“我已经和魏红瑚约定了时辰,不便耽搁。”陶莹转头看了看窗外,忽然想起自己将在佛珠上刻字一事忘记了,干脆起身下床,“我答应替小诚刻字,险些忘了,我去借一柄刻刀来。”
“阿莹不必着急,回去之后再雕刻便是。”
“我大约饮多了酒,反而没有什么睡意。现下离天亮不远,小诚若困了,不妨先小憩一会,养养神也好。”
傅诚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困,我陪着阿莹。”
陶莹掀开帐帘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在喝酒的人中借回了刻刀。
这两年来她闲来无事,一直在打造各类暗器,暗器不需记号,手感生疏了不少,因此这一次她格外全神贯注,在心中将每一处落笔琢磨妥当,才用刀锋仔细刻写出字形,再在表面多次打磨。
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盏热茶,抬起头,与身侧之人相视一笑。
待功夫完成,天色已然微明。
“好了,许久不曾刻过物件,倒比从前耗费了不少功夫。”
陶莹握过傅诚的手,将佛珠轻轻推了上去。
“我会一直戴着的。”傅诚看着腕间,轻轻道。
……
两人一早告辞,张虎和姜水芝领着庄人挽留了许久,又将一大袋装好的新鲜羊肉往马背上塞。陶莹知道庄中人的热情,不多推拒,只留半扇,表示收下心意,翻身上马,却见傅诚不时向身后望去。
“在看什么?”
“没什么。”傅诚并未在人群中看见张谅,却似乎一直感到年轻人哀怨不甘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来时是夜里,看不清沿途的景物,只觉得路远天寒,唯有身边之人是热的;回程时远山照映近处飞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分明也是单调枯燥的场景,私心却不想让这一段路程结束。
陶莹勒马停下,准备按照平常一样,与傅诚分开进城。
傅诚不愿。
“阿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一直知道。我不在乎物议人言,也不畏惧镇北侯的威势,事到如今,我只想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你身边。”
一段不见天日的感情,在别处或许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玩弄和敷衍,但阿莹不是。
他很早便猜到,如果不是霍平川不肯放手,暗中为难,她不会背负着世上最深的仇恨痛苦,伪装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她的伪装、隐忍、计划,他一直猜得到。他唯一没有猜中,或者说,不敢猜测的是——她愿意喜欢他。
她是这样耀眼夺目的女子,却愿意喜欢他。
傅诚态度极为笃定,面对他的密察之才,陶莹早已不再惊讶,只是从容道:“现在还不是时机,纵然你我都不畏惧霍平川的权势,但我们身后还有亲人朋友,应以他们为重。我心中已敲定主意,等再过上一段时间,我们知会家人,离开西北,隐姓埋名,从此便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相守。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寻一处喜欢的地方开设一间学堂,小诚授文,我教武,不论富贵贫贱子弟,只要有心向学,就能进入学堂听课。”
“还是那一句话,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我想去蜀中。一向听闻蜀中山清水秀,恬淡无争,人文风情别具一格。”傅诚唇角微抬,轻声道。
阿莹常提到蜀中的岁月,那样快乐适意的孩提岁月,一定是她最欢喜的时光,想必蜀中亦是她最留恋的处所。
“好,那就去蜀中。蜀中山高路远,物产丰饶,我也十分熟悉。将来傅大人卸任,可以携夫人和贞娘与我们在一处定居。”陶莹笑着顿了顿,没忘了打趣,“我想,十九应该不会介意。”
“一言为定。”
“各无翻悔。”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先后进了城。
陶莹走在前面,正月初一,照例应先去镖局拜过长辈,与云策和魏红瑚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些空余,于是直接向镖局走去。拜见完所有长辈,顺便将与张虎的请求说了,栾金慧等人无不是古道热肠,任侠尚义之人,当即应允下来,更有年长的叔伯嫌弃这些年镖局日子过得太平淡,无甚意趣,争相要收徒,倒使得好好的初一,竟又吵吵嚷嚷,抡拳出腿地抢了起来,就连石家夫妇出来说话也不管用了,仿佛抢的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徒儿,而是新年鸿运的彩头。
陶莹默然待了一会儿,牵着紫琮回转昌明巷,远远地便看见一道瘦弱的人影抱着双臂埋头蹲在门前,身上挂着一只大大的包袱。
走到近前,方才发现是柳文幸,小姑娘早已冻得浑身哆嗦。
柳文幸一瞧见她,立刻撇下满脸的眼泪,上前拼命抓住陶莹的胳膊,偏像是冻住了舌头,迟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急,慢慢说。”
“阿哥,阿哥他……”
“你阿哥怎么了?”
柳文幸结巴了许久,越急越说不出话,一时间涕泪横流,这时巷口传来另一道嗓音粗粝老成的女声:“她犯了错,柳阿弟不要她了,但也给了她足够的盘缠,够她好生地过个三五年了。陶姑娘不必在意,我家阿弟有要事相请,还盼陶姑娘尽快前往一聚。”
陶莹转过头:“李嫂?”
虽然当初李氏是她找牙人介绍的帮佣,但她与李嫂并不熟悉,只从牙人口中得知李氏是当初从三州逃难而来的寡妇,早年与家人种田为生,命运不济,丈夫和儿子一个接一个病死在了前头。全家只剩下她一个,无依无靠,却一直没有再嫁,靠给殷实人家帮佣谋生。除却常年冷脸待人,手脚十分麻利。柳官选定李氏之后,因李氏沉默寡言,她与之从无交谈,更是一直陌生。
然而此刻李氏口齿清晰,有条有理,并不像讷口少言的农妇。
陶莹按捺下心中的疑问,问道:“柳官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