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仅存的余温渐渐退去,渔老悄无声地出现在禅房中,恭敬地站到姚青羽身后。姚青羽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将手帕收好,双手重新在身前合拢。渔老注意到手帕上的痕迹,不发一言地取过一旁的狐裘替他披上。
“不必了。”
渔老粗糙的手掌握着狐裘,一时没有动作,黧黑苍老的面庞泛起一股悲凉:“仙师为什么不将她留下?”
姚青羽静静地坐在轮椅之上,他抬起头,寒月照进窗棂,照见他淡得近乎透明的轮廓,覆盖着大腿的皮袍在冷寂的夜色中愈显陈旧单薄。
他面上笑容极淡,神色从容安然,带着超越世俗的宁静。
“我不是原本的我,她也不是从前的她,能够再相见,已是至幸。”
“人生百年俱是尘露,溘然一瞬,长久本不可期,何苦伤春悲秋,纠结爱憎?好了,我们的正事还没有完结。隔壁禅房里的人还没有离开吗?”
“没有,说是想见仙师。”渔老顿了顿,“仙姑每次都这般不管不顾,这一次自作主张将人带了进来,小老儿拦不住她。”
“她心中怨气不平,却并非针对我,不必担心,她终究是顾全大局的。去吧,时候不早了,将人带来吧。”
渔老转身退下,良久却无人踏入,只剩下风声在门前簌簌作响,拂过一天凄清的明月,吹进来人满身霜雪。
“既然听见了全情,何必止步不前?你是聪明人,当知道你与我迟早要会面。”
傅诚站在原地。
他失焦地看着对方转过轮椅,稍稍仰起头,面向自己微微一笑。对方一身青袍,面带病容,却分毫遮掩不住萧然尘外的姿态,让人过目不忘。明明目不能视物,却仿佛能够穿透一切,像是在俯视着他,又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满地冰雪,他感受不到任何冷意。
“我想,你应当也有许多的困惑,想要求一个解答。何妨坐下来,我会将我知晓的一一告知。”
对方的语气清净通达,似乎他的出现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并不值得丝毫的的犹豫和挂碍,也似乎先前那一番石破天惊的前世今生之言对他而言无关痛痒。傅诚抬起僵硬的胳膊,缓慢地,不能再缓慢地走进禅房。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对方身上宽大的青袍,脚步不由得停住。
呼吸一窒,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包裹,嘴唇上的血色消失殆尽,越发干瘪苍白。禅房中死一般寂静。姚青羽没有等到他近前,心中了然,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你想要知道些什么?”
他想要知道些什么?
是想要知道,他和家人本不该存在于世,若非眼前人施恩,他们逃不开横死的命运?还是想要知道,他分明只是一介书生,只想教书育人,和心爱之人闲云野鹤,姚国师为何判定他是来日不择手段的权臣,他们又待要如何将他逼上所谓命定的道路?
他就像一个人偶,一举一动,所有的反应和行为,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算计着,操纵着,推动着。他们想要他怎样,便使出手段,得到结果。
譬如姚国师要让他被权力磋磨,让他知道自己白无一用,便让他眼睁睁看着阿莹受尽折磨,而他也果真孤立无援,求告无门。
阿莹……
就连他有幸遇见阿莹,也是由姚国师一手安排。
说来可笑,他不是傻子,自从阿莹苏醒,她看他的目光,和他说话的方式,和他相处的距离,看似平淡如常,却处处透露出疏离,就像她曾经断然拒绝他的爱慕时一样,甚至比那时候透着更温和的冷淡。她拒绝他一起到东山寺拜谢,执意不让他陪伴在身侧,如果不是他担心霍平川出尔反尔,在途中对阿莹不利,又担心阿莹伤势未愈便奔波在身体外会吃不消,远远跟在她身后,他不会听到她和姚国师之间那如同天方夜谭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谈话。
他宁愿没有跟来。
傅诚眼前有些朦胧,他咬紧牙关,想要摆脱满心的悲哀和恐惧。
他们第一次相见,板车之上,她问他两人是否曾经见过。当时她神情散漫,却风神飒爽,有人心跳如雷,无暇他顾。
后来在戈壁滩上,天地苍茫,旷野辽阔,唯有他们二人,她问他是否有字,又问他长辈族亲之中,可有以“兰舟”为字号之人。她说,此人是她梦中人,她以为与之有宿世因缘,才想探究一二。他像极了那梦中人,才会使她几多混淆。他还记得她带着笑意回眸,英气拔擢,天地也为之失色。
原来她要找梦中人,也不过是因为对另外一个人的承诺。
她说缘起缘灭,皆是注定,前世人非今世人,前世心也非今世心。心念起动,因缘际会,盖从当下生。
可是他看得太清楚,听得太清楚。
阿莹在进入东山寺之前,犹豫再三,甚至特地返身去到胡秀瑶和柳文眉的坟茔,静默无言地待了数个时辰,方才踏足。她不敢见姚国师,她面对姚国师,失了一贯的镇定。
阿莹也从不会主动在他面前表露任何脆弱,可她却轻易在姚国师面前卸下所有心防,流露所有心境。
她信任他,敬重他,愿与他风雨同舟,与他生死相托。即使相隔异世,她也愿为了他,放下一切,抛开一切。即使这一切里面,也包括他。
前世的影响莫大,他们之间历经生离死别,时光轮转,他甚至没有嫉妒的资格。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傅诚艰难启唇,嘶哑着道,“我只是一个庸碌寻常之人,胸无大志,侥幸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你口中所说之人权倾天下,富有四海,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不在乎你所说的前世今生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对阿莹之心昭如日月,此生不改。”
“假使大梁真的面临危急存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梁人才济济,亦必有救亡图存之士奋起抗争,国师要找的人自会出现,就算不出现,以国师之高瞻远瞩,神机妙算,大可再造英雄,以应时势。届时我会跟随阿莹一道抗击敌寇,至死方休。如若天下太平,我便与她携手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傅诚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人平静道:“我也是徽州人士。”
“阿莹帮助秀瑶表妹逃婚之后,一路南下,及至徽州。圆觉寺是徽州古寺,盛名在外。因表妹听闻圆觉寺寺中有一眼仙泉,许愿极为灵验,恰逢圆觉寺举办法会,延请高僧大德讲经布法,于是阿莹和表妹前往观瞻。大梁三教并行,门生时有往来,兼修者亦不凡,那时我还很年轻,立志游历四方,与儒门之士和缁门佛徒谈经论道,以求正理。”
“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我与阿莹阅遍山川,我见过阿莹所有亲眷,得到过真挚的祝福,我也曾与阿莹约定归隐山林,不问世事。阿莹生性洒脱,却最热爱美丽的事物,尤其喜欢赏花,所以我亲手在庭院中种满了梅花,等到来年春天,我会再在屋后竹林旁种下一小片桃花。她在林中舞枪,我从旁伴奏,日夜朝夕,陶然忘机。”
“只可惜,我没有等到第二年。”
“比起霍平川,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龃龉;比起你,我们之间有经年养成的默契,共同的信念,还有超越生死的信任。你是性情中人,肯定能够想到。”
傅诚背对着姚青羽,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抑制住夺门而出的冲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我逆天改命,因此身死。我一个人背负因果倒不足为惧,然而终究连累阿莹与我一道死在北狄人的流矢之下。”
“万箭穿心。”
姚青羽声音飘渺,停顿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你和我很像。”
“不论你是否情愿,你身上担负的命运异常沉重,这一条道路也注定凶险万分。你若真心为了阿莹着想,便该明白她一生所求。”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阿莹所求,亦是他所盼。
盼望她,放纵而活,长得自由。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阿莹为世事纷扰所累,从无得到真正的自由。我是她的负累,造成她的痛苦……”
“你也会是。”
“够了!”
傅诚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怒火中烧,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也开始变得顽固:“你不必拿阿莹威胁我,也不必刺激我。但凡你真的有你所说这般厚待阿莹,便不会视她为棋子,不会利用她,更不会任由她遭受折磨。你伤害阿莹,和霍平川伤害她没有什么两样。”
“别和我说什么心甘情愿,家国大义,我不想听。你这一局棋里有高官无数,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寻常百姓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草芥贱命,可以任意凌辱残杀。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将阿莹作为筹码,阿莹会面临怎样的后果?阿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傅诚怒吼道。
他是书生不假,百无一用也不假,他不知道姚国师这一番布置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也不知道他和阿莹夹在这群高高在上者中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他绝不会以人命作赌,何况那是阿莹。
直到现在,一想到阿莹可能面对的遭遇,他仍然能够感到痛心疾首的清晰的绝望,后怕的情绪无止尽地奔涌,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不敢想象。
也不愿想象。
“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往,都是前尘往事。阿莹是江湖中人,一向坚韧通透,且生平最重信诺。她答应过我,她会和我离开高台县,前往蜀中,隐姓埋名。”
他们一起系了红绳,一起许下誓约,山川见证,星河为凭。
她亲口答应过,他们会择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间学堂,贫寒子弟不论出身,都可以来读书。他授文,阿莹教武,待时机成熟,他们会将所有亲人接来常住。
阿莹承诺过他的,他们会过得很好。
两心相照,白头偕老。
什么前世,什么过往,放弃的人没有资格再提,也不配和阿莹站在一起。他不在乎,不会放手,不会畏惧,也不想再将任何心绪浪费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傅诚稳定住身形,心中顿时有了许多底气,不再犹豫,疾步踏出门去。
姚青羽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从最初找到你,到第一次听人描述你的相貌,我便不奇怪阿莹会对你生出情意。”
他语气更加平静,也更加超然。
一些盘旋的压抑的念头在脑海中破碎开来,理智告诉傅诚他应该立刻离去,然而他仍然不能自已地停下脚步。
慢慢回过头去。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看见,一双和他几乎一样的眼睛。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充满阴翳。
忽略温润五官带来的相似感,只看一双眼睛,一袭青衫,一身清冷,他们宛若同一个人,分别位于一池水镜的两端。
“很熟悉,对吗?”
姚青羽随手将布条放置一旁,淡淡道:“将你送到阿莹身边,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虽然事情常在意料之外,但我也不得不承认,阿莹的眼光和从前并无分别。”
“傅公子,你和我当真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