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舟,善之者比其于伊周,赞其呕心沥血,扶大厦于将倾;恶之者比其于温莽,斥其放肆专权,祸乱朝纲。仅从后世留存的记载来看,傅兰舟雷霆手腕,惨酷无情,为达目的更是不择手段,虽则我以为大梁千疮百孔,不破不立,即使手段过激也无可厚非。傅诚,我观察过他,确如你所言,是一位谦谦君子。从表面上看,权臣傅兰舟和身为书生的傅诚,确实毫无相似之处。”
“但阿莹,他们是同一个人,千真万确。”
姚青羽声音清净,陶莹感到些微恍惚。
上一世青羽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不是不明白,史书工笔,毁誉由人。
所谓呕心沥血,扶大厦于将倾,是指傅兰舟对外力主战守,断绝南迁之议,固守京师,抵御外寇,收复失地,使境内城池免受兵燹之祸,百姓免遭生灵涂炭之苦;对内诏令安抚民众,轻徭薄赋,广积粮储,巩固边防,使大梁从亡国的阴影和年深日积的疲弊中恢复生机,英俊日盛。
所谓放肆专权,祸乱朝纲,无非是怒斥傅兰舟目无君父,他出身贫寒,一路青云直上,受恩深重,却罔上负恩,逼宫造反,血洗朝堂,并在其后当政的多年间独断专权,嵌制百官。
纵然毁誉参半,无人能够否认他的功绩——傅兰舟当权之时,庶政修明,内外安定,后人称为大梁中兴。
王朝衰而有能复兴者,谓之中兴。
傅兰舟此人至关重要。
但当时他们动用了所有人脉手段,却无论如何查无此人。
果如后世人所言,傅兰舟此人当真生于斯时的话,那么他们查到结果只有一个——不知何原因,傅兰舟在永祯年间消失匿迹,其人所有功过是非烟消云散,大梁没能出现力挽狂澜之人,百年乱局由此发生。
找不到傅兰舟,他们只能先行冒险西出,找寻逆转时光的机关。
他们都不知道一旦机关启动,到底会发生什么,更无法笃定,那神妙奇诡的天外之物,是否真的能够扭转时光,再造人间。他们并不曾抱有太多的期望。青羽临死前反复写在她手心里的“傅”字,便是最后的嘱托,她也承诺过青羽,不管是间关万里,还是刀山火海,只要她活着,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到傅兰舟。
护他安危。
但显而易见,她背弃了誓言。
她以为是梦,以为是前尘旧故,所以不愿纠缠。她只想活在今朝。
“你如何得知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我还记得,你说后世史书上记载,傅兰舟幼丧所亲,旁无兄弟,仅有一妹,两人相依为命。可傅诚双亲健在,家人和睦。除却出身贫寒这一点,无论怎样看,他们都不该是同一人。”
“史实可靠,却也并非全然可靠,史官获取消息的途径毕竟有限。”姚青羽双手在膝前合拢,“其中曲折我也还没有完全弄清,不过我可以肯定,上一世傅兰舟的消失不是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事说来话长,我只能告诉你,傅家和霍家是相同的结局。”
傅家和霍家是一样的命运?
青羽方才说过,霍家全族诛灭,那么傅家岂非……
陶莹猛然抬头,姚青羽平静地解释:“傅家所有人口死于一场蹊跷的大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傅兰舟。”
“你说的蹊跷,是什么意思?”
“傅家走水不足一月,已经出嫁的傅家女因忧伤过重导致小产,失血过多而香消玉殒。此后半年不到,傅家女的夫家,也即是傅夫人的娘家,方家,突然举家迁回原籍,在渡江的途中遇上了水匪,无一人生还。”
陶莹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
若是飞来横祸,尚可以说是傅家命运不济,傅贞已经出嫁,以她对傅贞的了解,她体质柔弱,身怀六甲时骤闻噩耗,惊惧忧伤之下小产离世,勉强算是在情理之中。直至此时,也还可以说是祸不单行。
可就连方家也被厄运波及。
接二连三,着实蹊跷,像是有人刻意要把与傅家有关的人全部清除干净。莫非是傅家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惹来如此祸患?
陶莹看向姚青羽,对方神情泰然安定。她方才惊醒,而他早已想到这一重,否则不会向她言明事出蹊跷,有人故意为之。可他也还没有找到答案。
喉咙里干涩得紧,她不知从何问起,强迫自己收拢杂乱无章的情绪,却仍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方才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
“傅欢呢?她是什么样的结局?”
“傅欢?”姚青羽神色微微一顿,沉思了一会儿,“你是说傅贞的婢女?”
“我查过她的出身,她母亲原是傅夫人身边的婢女,傅夫人出嫁后将婢女放出去嫁人,不曾想对方厌弃女儿生来不会说话,更因此厌弃了她的母亲,将母女俩抛弃,她母亲走投无路,抱病求到傅夫人跟前,傅夫人便收容了她。傅贞嫁作方家续弦之后,她作为陪嫁,也一并去了方家。我没有查过她的去向,傅家与傅贞出事之后她无处可去,料想是留在了方家,也或者,方家放任她离开,自谋生路去了。”
傅欢是哑女,无依无靠,生计比寻常女子更艰难,离开方家自谋生路的可能性不大。若她留在了方家,那她也……难逃不测。
青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
陶莹身体冰冷。
她从未想到,上一世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这一世,我提前设法让傅峻得以侯缺补官,傅峻为官廉干清正,在原任上成绩斐然,却因得罪了上官,接连六年考绩都被蓄意打做下等。按理傅峻应罢官免职,但我担心他得罪的官吏会私下报复,累及他的子女,再生变数,于是我稍加疏通,将他调往高台。”
所有曾经的和现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方家从未在官场上帮傅大人打点周转,傅大人之所以谪边穷居,是因为青羽预知未来,一纸调令将他左迁高台避祸。傅大人夫妻恩爱,子女孝顺,傅贞遭夫家退婚,傅家一家人一定会一同北上,傅诚当然也不例外。至于为何是高台,大约与青羽安排霍老侯爷流放西北的本意一致。
“你一定以为我将傅峻调往高台,是因为定王之故。的确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也并不尽然。”姚青羽像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我将傅兰舟送到高台,还有一个原因。”
“阿莹,我送他来,是因为你在这里。”
陶莹一愣,旋即听姚青羽温和道:“从前我身在暗处,并不引人注意,倒还好做筹谋,如今虽然侥幸有了几分影响庙堂的能量,然则一举一动都受人侧目,若我出手太多,极可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是原本想要致傅家于死地之人的察觉,反生祸端。在华京时,你昏迷不醒时已经表露记忆恢复的迹象,我知道,你迟早会想起来这一切,替我护住他。就算你一时想不起来,看在傅峻的为人上,你也会护住他。”
他了解她,所以布置好了一切。
“阿莹,傅诚对你一往情深,你被霍平川私下囚禁,他在我这里跪了一夜,此前又在西北军驻地前苦苦哀求定王相救于你。如此深厚情意,我作为旁观者亦会动容,更理解你心中不愿相信的抵触。事实如此,我们任何人都无从更改。”
“若你还是不肯相信,不妨静待,很快……”
“便有分晓了。”
姚青羽感应到她沉静之下的慌张困扰,面向她微笑,伸手将烛台向她推进了一些,在烛火极暗淡的光芒中,他的面容始终温柔而宽容。
陶莹摇了摇头。
“我信你。”
“我承认,傅诚的确博观勤恪,也的确才智过人,或许只要卷入政争的漩涡,不管是身不由己,还是权欲熏心,不管他如今是何性情,都会变得同后世人记载的那般,专横酷烈,不近人情也好,雄才伟略,呕心沥血也罢,这些我都可以理解。”
“我只是在想,你曾经说‘兆亿之命,悬于一人’。可傅兰舟的作用再关键,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凡俗之人。但仅凭一个单独的人,真的可以拯救大梁,拯救黎民百姓,实现治世吗?我记得你也曾对我说过,君主、圣贤和普通人并没有两样,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私心杂念,人治缺少法度衡量,终究不能长久。我们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与祈盼一位英明的君主,不世出的圣贤有何不同,横竖是将兆亿黎民的性命托付于一个微茫的可能,又究竟与祈求上苍的怜悯,神佛的保佑究竟有何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别无选择。”
陶莹的心沉到谷底。
是啊,大梁危在旦夕,他们别无选择。
“我会竭尽所能,护住他的安危。”
“你无需看顾他的安危,我只需要你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
“离开他。”
姚青羽简洁地道,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一来,霍平川会查到你和他的过往,但霍平川和傅兰舟同朝为官,并且都力主战守,兵事未息之前,他们不能反目成仇。二来,我同你说过傅兰舟的功绩,却从未说过他的生平。他会有妻儿,会有后代,不论是史书,还是傅家的族谱,抑或野史闲谈,你的名字从未出现。”
“阿莹,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不论是为了将世道推回原本的轨迹,还是为了你自己,不要留在他身边,也不要再和他见面。”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
“是。”
陶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傅诚暂且还不是后世史书中记载的权臣,所以青羽要将他推上命定的道路。而她,便是逼他改头换面的一环。
也许霍平川的出现是偶然,她与傅诚互生情愫也是偶然,偶然会造成不确切的结果,但也可以成为推动周遭人事朝着宿命聚集发展的契机。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陶莹低语,“不过我想知道,在有我的这一局棋盘里,还有哪些人?”
“很多。”
“除了霍平川,傅兰舟二人,还有杜铭,崔毓以及崔毓身后的崔贵妃和整个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