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从镖局出来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先去了一趟傅家,远远便望见背着大刀蹲在傅家外墙下守夜的十九,手里捧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本比咸菜还皱巴的《三字经》,一边警醒四周的动静,一边拿着一根小木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不时苦恼地抓住头发,但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院墙内,傅家人各在房中,唯独傅诚的房间黑漆漆的,像是还没有回来。
这么晚,他能去哪里?
陶莹感到些微疑惑,旋即想到了什么,转身回了昌明巷。一进巷口,便见宅门前挂着一盏明灯,柔和的光辉照着屋瓦,在稀薄的夜风中浮动。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青年正坐于窗下,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中书卷。
不多时,青年放下书卷,看向屋角的燃香,伸手触了触案边的茶壶。
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垂下,洁白如玉的手指捏着壶柄,置于另一边的茶炉之上。茶炉中的木炭烧得通红,噼啪作响,茶壶纤长的壶嘴里也很快冒出一股白烟,在静谧的冬夜里氤氲缭绕。
银霜满地,风中还带着凛冽的寒意,那一道庄重而宁静的窗中侧影,却在霎那间使冰消雪融。
陶莹垂手站在院中,看着窗中人试好茶水的温度,重新将茶壶放回案边,一面捧起书卷,一面微微皱起眉头望向窗外。
正好对上她笑意隐隐的沉静的目光,先是一怔,而后急忙起身,绕过书案朝着门口走了过来,步子越来越快,青色的衣袖在行走之间带起的风中翩然翻飞。
直至走到近前,方才慢了下来。
“阿莹,你回来了。”
“嗯。”
“今日刚回城,我本打算去见小诚,但事务繁多,一时没有走开,没想到会先在镖局碰面,难为你在众人面前为我隐瞒。小诚一直在这里等我?”
当日她一同过玉珊亲自来递送消息,事态紧急,由不得她多加耽搁,只能留下一封信,先行离开。原本预估往返只需七日,纵然另有情况,至多半月也能回转,因此在信中照实提及,却没想到一去便是旬月。
“我怕阿莹回来后找不到我。”
“你不问我去哪里了?”
“若阿莹想告诉我,自然会说。而且,只要阿莹回来就好。””
陶莹看着傅诚眼眸明亮如星辰,清隽面容上神情温顺至极。她从来知道他容仪过人,却是头一次从心底生出一丝缠绕的眷恋。覆盖住眼中隐晦的憾意,低下头握住他的手,一起进到屋中。
屋内早已被炭火熏得温暖如春,陶莹随手解下护臂,挽起袖笼,又将身上厚重的夹棉外衣解开,只着一件单薄的劲装。
做完这一切,回头却见傅诚端着茶水站在她身后,眼睫低垂,鼻尖萦绕着一抹可疑的红晕。
假装没有发现,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转身将茶杯放在桌上,自然而然地瞧见书桌上多了几件新的器物,譬如书镇和砚滴。除此之外,她离开月余,屋中家具却光洁如新。
抿嘴微微一笑,余光瞥见一旁的书册,封面没有名字,捞起来随意翻了两页,却并非圣贤书籍,而是早些年间一位轰动一时的大儒的著述。这位大儒著述繁多,尤以抨击时政,针砭时弊为长,其中最激烈的内容莫过于指斥所谓皇天谆言只是人为捏造,帝王私国奴民,欲壑难填,主张无君。
因太过离经叛道,连她这样偏远边塞的江湖人士也听闻过这位大儒的名头,他的学说自然被朝廷视作异端。后来这位大儒被逮捕下狱,在狱中自尽而亡,也有人说是受胁迫而死,众说纷纭,一应著作也被焚毁殆尽。
合上书,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封皮:“小诚这些日子去州学了?”
她本以为小诚会暂时告假留在家中,待避过这一阵之后,再回州学念书。毕竟退田还民的事情一出,州学中的学子和学官大多都是士绅子弟,利益攸关,他独自一人在州学,难免会受到恶意欺凌。是以这些日子在外办事,她一直密切关注此事的进展,却独独忽略了他。
“虽然我仍然认为退田还民一策治标不治本,但这是当下唯一的办法。父亲顶着压力在前,家里人便一步也不能退。只有我们一家一切照常,百姓才会相信父亲不是一时口惠,才能看见父亲推行下去的决心,才会相信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父亲都不会屈服,不会弃他们于不顾。百姓对父亲多信任一分,民心多凝聚一分,人心向背可知,便有决于事的可能。”
傅诚走到陶莹身边,温声道:“我很好,承蒙知州潘大人照顾,没有人为难我。”
傅潘衡业出手照拂的事情她在外也一并听说了,但这业已是后来之事。在此之前,傅家一家身处风波中心,举步维艰,方姨她们就在高台县内,尚且有镖局照应着,他独身在外,只能一力面对。
纵然没有明面上的苛待,但暗地里的针对必不会少。何况自从上一次王瑞风当众血口喷人之后,污蔑傅夫人操行和他身世的流言便在甘州大肆散布开来,那些人必会据此肆意毁谤中伤,这些羞辱更甚于其余诘难。
陶莹垂下眼皮,微微一默,良久,英气分明的眉眼流出几分冷意。
傅诚感受到陶莹情绪中的疼惜,内心涌上一股暖意,因此轻声道:“阿莹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
说罢,又担忧地道:“七情蛊还没有解除,阿莹不能动气。”
虽是宽慰的话,但他表情恳切,陶莹少不得释然了一些,笑了笑道:“也好,虽则如今缙绅门第损失不算太多,却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有潘知州庇护,至少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敢太过放肆。”
话虽如此,从她初闻消息至今,始终想不通潘衡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潘衡业此人一向以利己为重,他前期既然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目的达到后,大可以继续将全部的矛头引向傅峻,让傅峻成为士绅们仇恨的靶子,自己隐身事外即可。然而风波刚一平息,潘衡业便大张旗鼓地设宴款待傅峻,又多次借由人口表露出对傅峻的重视。
但不管他卖的什么药,是真心爱惜傅峻的才具也好,是想利用下属在百姓中日渐高涨的声望为自己谋利也好,只要他愿意庇护,总归是一重保障。
潘衡业这个人,太复杂了,让人看不透。
说罢,陶莹忽然回味出一丝奇怪,抬头看向傅诚,挑眉道:“小诚能够体察到我的情绪?”
“我以为,阿莹一早便知晓了。”傅诚怔愣道。
陶莹略微愕然,很快便想透了其中原理。
魏红瑚一开始便说过,两蛊互相感应,而她以为只是蛊与蛊之间能够互相感应,原来不是。阴蛊之能够制应阳蛊,便是通过对于阳蛊的超乎敏锐的感知力,因此亦能使宿主了解到阳蛊的变化和波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小诚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只不过小诚对她的了解,显然更多一些。
唇角轻轻勾起,将那书卷搁在案头,信手走近傅诚。
“我只是好奇,小诚既然能够感知我的情绪,为何还总是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一会儿吃张家的醋,一会儿吃李家的醋?”
傅诚羞得满面通红,往后退了退,陶莹扬眉,还是一味逼近,他退无可退,一时之间只得背过身去,站在床榻前。里间没有点灯,光影很暗,只能勉强从透过窗缝的月光中辨认出被面百子千孙的花样。
“我感知的是阿莹的情绪,又不是阿莹所思所想。阿莹又一向从容沉静,善于忍耐,我怎知阿莹心中在想什么?”
他语气中微有骄声,颇有一种分明是她三心二意,却故意隐藏不发,才害他担惊受怕的意思。陶莹难得见他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抱臂靠在墙边:“是吗?如果这样说来,我也有话得同小诚说道说道了。”
“我今日路过城门时听人闲聊,王县丞正式向傅大人提亲,想将女儿嫁给你?而且王小姐还主动出击,约你出去散心?”
傅诚蓦然回身,却见她容色调侃,白玉面庞上不禁落出几分失意,薄唇紧抿,微微偏过头去。
“我已告诉父亲大人,让他已经一口回绝了。”
见她笑容更盛,眉心微紧,郑重其事地解释道:“自父亲到任后,王县丞拉拢父亲不成,便几次三番在县衙中挑动事情,但都被父亲发觉,父亲将计就计,好几次断了王县丞的盘算,王县丞在县衙中的势力大不如前,因此一直忌恨着父亲。经过这一次之事,王家对我们的怨恨变得更深才对,谁知他们竟然会登门提亲。就算没有这些事情在前,王家并非良善人家,我……亦对王小姐无意。”
“而且,王小姐也未曾相约,她是向贞娘递了拜帖。上一次贞娘因王瑞风受到不小的惊吓,欢娘也受了伤,贞娘不愿意再见王家人,所以借故推辞了。”
“王家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陶莹闻言,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王家是地痞起家,比起其他朝中有人或是根基深厚的缙绅门户,他们受到的冲击尤其大,潘衡业杀鸡儆猴的时候也抓了他家两个旁支的人,丢了几个要紧的杂职,那几个阴私的买卖也被关停了。可谓是元气大伤。
加之王瑞风被十九狠狠教训了一顿,定然怀恨在心。王瑞风是宗嫡,如无意外,便是王家未来的族长。如小诚所说,王开元和傅大人本就有过节,他又是王家二房,地位摆在那里,不和本家同仇敌忾,反而在这个时候向仇敌登门求亲,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难道是看本家元气大伤,得知潘衡业对傅大人多有看重,又笃定小诚前途可期,因此想要凭借儿女姻亲,不计前嫌与傅家交好?
王开元此人私欲极重,倒也说得通。
但……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