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事?
傅诚想到昨日陶莹说的那一句“来日方长”,不由得呼吸微微一紧。
便见女子仰头靠近,颌骨线条挺拔流畅,灼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扑面而来,她像是最耐心的猎手,自始至终保持着冷静,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只是为了一面不遗巨细地欣赏猎物的惊慌无措,一面不动声色地蚕食猎物的意志。
“阿莹……”
傅诚不自在地唤着她的名字,陶莹听出几分委屈,嘴唇微微勾了起来,她一向喜欢速战速决,如今忽然觉得无所事事地耳鬓厮磨也别有一番趣味,月色清晖之下,面对白璧无瑕的青年面红耳赤却极尽克制小心翼翼的模样,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世人都喜欢看清静自持高不可攀的仙人跌落云端,染尽红尘。
此情此景,轻易便能使人心猿意马。
这个念头到底有些轻渎,陶莹站直身体,正色道:“跟我来。”
傅诚有些不明所以,掩下眼眸中的失落,轻轻说了句“好”。陶莹便牵着他穿过屋后一小片密林,将人带到一片地势平缓的雪坡之上。雪坡正面向猎屋的屋顶,从这里俯视而下,小院一览无余。
继续缘着雪坡的边缘向上走到一处空旷地带,站定道:“从前我便爱一个人在此处练功,累了就坐在树下对月小酌,觉得十分惬意。”
“先前小诚不是吃味云策与我年少时曾披星夜谈,又一起看雪?今夜天公作美,特邀小诚踏雪夜游,对月清谈,以后便不能再随意吃醋了。”
傅诚未曾想过她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看着她神采舒展松弛的模样,心轻轻地跳起来:“那日是我气量狭小,举止不妥……”
“非是小诚气量狭小,家人相处以亲,朋友相处以义,爱人相处以情。情人总得有情人之间的特殊对待,不论是待你如他人,还是待他人如你,才是不妥。”
风吹玉树,月晒银砂,青年冰清玉润,神采俊秀,倍增清绝之感。月华渐隐,满天星斗忽然涌现,在夜空中交垂密布,璀璨流光。青年似为这自然的一幕震撼,骤然抬起清俊的眉宇,动情地仰望着皎洁的星汉。
女子稳健从容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我不是不明白,一份不见天日的感情有多让人心中惶惶,难以安定。能给小诚的,我都会给。”
傅诚怔怔地看向陶莹,陶莹也微笑着看向他。
夜色清寒寂静,双方近在咫尺,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璀璨的星河在两人身后静静流淌,也同样地落在彼此的眼睛里。
“对了,庙祝所赠的红绳,小诚可有带在身上?”
陶莹忽然开口,傅诚微愣,勉强地点了点头,打开腰间香囊,从中取出一根红绳递给她。陶莹只是偶然起了念头,倒也没想他真的随身携带着,低头接过,便见红绳上工工整整地并列着两人的名字,字迹端正,笔意庄重,一看便知是他亲手所写。两人的姓名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知君思君,生死拟同;怀此素心,朝暮与共。
陶莹看着这一行小字,指腹摩挲着红绳的粗麻纹路:“小诚什么时候写上的,我竟不知。”
“在月老庙时……便写上了。”
想来那时候他应当才进甘州州学不久,她也还不曾明了他的心意。陶莹笑了一笑,道:“写都写了,怎么不干脆挂在月老庙前?”
“当时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心意,不敢唐突。”傅诚有些难为情,陶莹略略挑了挑眉,英气鲜亮的眼眸中露出明艳的笑意,容色爽朗至极:“小诚是不敢唐突月老神仙,还是不敢唐突我?这才留在身边,日日看着,聊作慰藉?而今小诚已知晓我的心意,难道就不想唐突一回?”
傅诚脸烧得厉害,陶莹知道他性子羞敛,不再逗他,走到最近的一株云杉前,说道:“月老庙前未必有这样好的风光,我想,不如将红绳挂在此处,祈求如小诚所说,怀此素心,朝暮与共。”
“如何?”
陶莹说完,回头却见傅诚有些怔愣,道:“怎么了?”
“我没想到,阿莹愿意和我一道祈愿。”
陶莹握紧他的手,用温和的微笑安抚道:“我和小诚心意相通,性情相投,为什么不愿意?而且我说过了,只要能给的,我都会给小诚。”
傅诚眸光动了动,走到陶莹身边轻声道:“我来吧。”说着,从陶莹手中拿起红绳,将其缠成两结连环的式样,系在云杉枝头,柔情缱绻:“愿以此双心结,永结同心,彼此不忘。”
同心结在朔风中的枝头轻轻摇晃,陶莹心中触动:“人生如同尘露,因缘多变。小诚,假如有一日我们分开,我希望……”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傅诚打断她的话,轻轻地吟诵着。
他眼眶微红,声音也略显酸楚,笑容却始终温润而眷恋:“同心结已挂,誓约已成,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而且,阿莹方才不是说,会尽力满足我的心愿?假如真有那样一日,这便是我的心愿。”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同来时一样,一行人在城门外分别,一前一后进城。
十九跟在陶莹身边,没精打采地甩着鞭子,神色恘恘然,脚步也慢吞吞的,两条黝黑的眉毛中间皱巴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陶莹从未见过十九这小子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忍不住笑着问道:“和贞娘他们分开之前还好好的,你就像丢了魂似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也不全是空落落的,一会儿痒得抓心挠肝的,一会儿又觉得好酸,像吃了酸黄瓜那么酸,一会儿又沉甸甸的,像是心里压着块儿大石头似的。”
十九把自己都说糊涂了,跳到板车上坐着,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捧着脸道:“可能是没睡好。”
“你从小睡觉就沉,任谁也叫不醒,还会没睡好?”
平时被人这么一笑,十九早就不乐意了,此刻却依旧一副兴致缺缺地样子,捧着的脸的手从左手换成右手,叹了口气道:“其实吧,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被我爹娘五花大绑,扔到一间房里,房间里的床上做坐着个人,盖着盖头,我想跑,可是双脚一动也动不了,手也不听使唤,去揭那个人的盖头,结果盖头下面是魏红瑚!她冲我狞笑,舌头长得跟鬼差一模一样,伸手就要抓我,我吓坏了,赶紧闭上眼睛。好容易等笑声停了,我再睁开眼睛,却发现房间里的人成了阿贞,我起先还不敢相信,但是阿贞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还冲我软软地笑。我心里立刻就不怕了,还觉得很舒坦,好像飞到了天上一样。”
“后来阿贞变回了魏红瑚,魏红瑚又变成了阿贞,一直变来变去,变来变去,我觉得好累,于是让魏红瑚把阿贞还给我,可是魏红瑚不同意,也再也没有变回阿贞,我心里特别特别特别生气,和她就打了起来……”
“阿姐你觉得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我从来不做劳什子梦的,还别说在梦里又哭又笑的,就跟发癫似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要知道究竟为什么,大可以问问自己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陶莹随意笑道,十九听了,半信半疑地敲了敲脑袋:“这怎么问?”
陶莹笑而不语,刚踏进城门,便见一道堆粉叠绿的身影绞着帕子在城门内墙根上不停地来回踱步,神色很是慌张为难。
不是柳官又是谁?
自从上一次从柳家出来,她许久没有见过柳官,有一回在路上遇见柳文幸和李嫂,才知道柳官不知何故放弃向傅大人陈情抚养柳文宝之事,于是傅大人在本地寻了一户没有子嗣且愿意抚养柳文宝的人家考察,又因顾念柳官的善心,后续还特意派人问过柳官的意见。
前些日子她想着去看看柳文宝,才知道文宝已经被送走。文幸说柳官一直怏怏不乐,也不肯待客,如今看他模样,应当是恢复过来了。只是这副容色,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了。
这时柳官也看见了陶莹,眼睛一亮,飞也似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陶莹的胳膊晃了起来:“陶姑娘,不好了,傅大人要出事了!”
“傅大人?傅大人出什么事了?”
“哎呀,不是出事了,而是要出事了,就是……就是马上快出事了!”
“你先别急,慢慢说。”
柳官也知道自己急得话都说不清了,捏着帕子在胸口顺了顺气,接着道:“我今日去俞家村看柳文宝——嗐,我真是叫习惯了,现在文宝已经姓俞了,算了,这个不重要。总之,就是收养文宝的那户人家,当家的叫俞大鹏。”
“我今日去的时候,正巧撞见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来找俞大鹏,我私底下听见那人说什么傅大人要砸他们的饭碗生计,他们绝不能让傅大人好过;还说如今甘州下面几个县城里只要薄有资产的人户如今都恨死傅大人了。”
“然后呢,他们还说什么了?”
“哎呀,那个人说要连结乡里的富户,给傅大人一点儿颜色瞧瞧,还要去找傅大人家里人的麻烦。接着就怂恿俞大鹏,让俞大鹏多少也出点子力气。俞大鹏还没答应,推脱说想再观望观望。后来那个人嘲笑俞大鹏没胆儿,说他们都准备好了,势必不会跟傅大人罢休,要是俞大鹏不参与,整个高台县里有名有姓的大户,日后他都别想再投靠了。”
“我本来想给傅大人报个信儿,可是衙差说傅大人还没回来呢。而且……我偷听的时候好像被俞大鹏家的女人瞧见了,我害怕若他们知道了是我去告的状,以后不许我再去探望文宝了。不对,文宝本来就是傅大人托付他家抚养的,俞大鹏他家会不会因为对傅大人怀恨在心,干脆把气撒在文宝身上,又或者……悄悄把文宝给扔了呀?”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柳官急得跺脚,“陶姑娘你说,到底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