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忽然垂泪,十九吓了一跳,连忙伸过五指去在少女帷帽前晃了晃,却见少女捂住脸,小声地抽泣着。
见对方真的哭了,十九彻底懵了。
自小他身边的女人们就全都彪悍无比,任他如何上蹿下跳,撒泼打滚,要么如他娘一样揍得他满地乱跑,要么如他姐一般不动如山。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十九只觉得心里毛焦火辣,屁股墩也像着了火似的,却又一动也不敢动,浑身不自在极了。
十九束手无策,只得急急道:“你,你哭什么?”
“你,你别哭了。”
“我,我说错了还不行么?”
少女捂着脸一味摇头,十九急得抓耳挠腮:“你别哭呀,我,跟你道歉,我给你耍一套大刀,或者,我给你做弹弓,我给你讲故事,我们蜀中有好多好多故事,可有趣了。上次我跟你讲的竹熊,你不是很喜欢听?等以后我娘不逼我成亲了,我带你去蜀中玩儿,进山里给你抓一只竹熊当坐骑,肯定很威风。”
“实在不行,我……我认你当把子,以后在高台县,我罩着你,我是天王老子,他是天王老二,你就是天王老三,你的小丫鬟当天王老四,只要有我在,保管你们天天横着走。“
“行不行?”
十九力图让少女信服,码足了劲儿作出横着走的姿态,仿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螃蟹。傅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咬了咬唇:“我不要竹熊,也不要当什么天王老三。你只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胡乱污蔑我父亲。”
她低了低头,难过道:“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很好很好,我阿兄也很好很好,我不想别人误解他们。”
“一点儿也不想。”
“我一万个答应。”
十九豪气地拍了拍胸膛,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她还有没有继续哭。
“我都答应你了,那你不许再计较,也不许再哭了。”
想了想,又道:“你以后也别再哭了,哭得人心里烦。”
自从他和小虎子躲在县衙里,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去公厨饱餐一顿,没几天时间,便被杂役发现公厨丢了东西,而后但凡是吃的东西,全都用箱子装起来上了锁。
那天半夜,他和小虎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迫不得已将目光投向了县衙背后的官邸。趁着夜里人都睡熟了,好容易在傅家厨房里翻出几个糖糕,还有一坛子咸菜。一点儿肉味也没有,可禁不住他俩馋得口水直流。
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他还以为他们惊动了傅家人,大气也不敢出,结果那人进来了之后什么也不干,只躲在墙角呜呜地哭着。哭得他脚都蹲麻了,小虎子更好,直接向后一仰,“噗通”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个糖糕,掰都掰不开。
所幸这个小丫头片子虽然看起来柔弱又娇气,人却真不赖。
看他们可怜,不仅没有告发他们,还擦干了眼泪问他们住在哪里,为什么敢来知县的官邸偷东西,之后还大发善心,悄悄给他们送吃的。
江湖儿女,有恩必报。
虽然眼下他只能先欠着,但他十九一向说话算话,绝不会食言。
可是小丫头不按规矩走,不留名不留姓,不要他报答,也不许他瞧她的真容,站得太近了她害怕,可是离得远了她声音细得他听不清。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还怎么报恩?他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一下子没了主意,还是小虎子从旁出谋划策,说不如耍一套刀法抵作饭钱。刀法耍完了,他们还在继续白吃白拿,小虎子又说可以讲些江湖上最可怕的传闻。
十九怀疑是小虎子自己想听,但是小丫头好似也有些兴趣,可那些传闻不是采花大盗,就是杀人狂魔,血腥得不得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怕是会被吓住。左想右想,只能给她讲些不痛不痒的乡野故事。
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竟还很捧场,他心里得意,也就更卖力气,每天都在搜肠刮肚地想好玩儿的故事。
他刚才道歉时说的话也不是违心之言。
他早就想过了,小丫头人不错,他们几个又在一起玩儿了这么久了,性格也合得来,所以他当真愿意收她当小弟。可是她总这么脆弱,成天哭哭啼啼的,显得他这个老大很不会带队伍不说,而且,哄人这种事情也实在太别扭了。
就……怪难为情的。
傅贞愣住,咽住泪,脸红了红:“对不起,我……”
又来了。
唉,该来的总会来。
十九薅了一把头发:“我不是嫌弃你,我是觉得你老说对不起,没必要,而且一点儿也不硬气。”
对方看模样像是没明白,十九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小丫头片子果然娇气得很,什么也不懂。
“你知道我们石家镖局吧,我那些师姐师妹一个赛一个厉害,练功从来不喊苦不喊累,遇上歹人必定冲在最前面,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了也不带哭的,那就叫硬气。”
十九说着,忍不住比起大拇指:“还有我阿姐,被白眼狼王八蛋退了婚,她可没有哭哭啼啼的,你猜怎么着?我阿姐,吃香喝辣一个不落,小白脸是一个又一个地养着,日子过得比神仙都快活!那叫什么,那就叫能耐。”
“如果你硬气有能耐,还怕个什么劲儿,还哭个什么劲儿啊。”
“就像刚才,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是混账话,你可以直接大声骂我一顿,或者用力揍我一顿,再不济,把我吊在房梁上挂三天,好好出一口恶气,不比光会哭鼻子强?”
见少女好似怔愣得更厉害了,十九一脸可惜地摇了摇头,神色异常沉重:“唉,说了也没用,你太不瓷实了。就看你这个小身子板,二两肉都没有,风一吹就倒了,说话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动作也扭扭捏捏,大晚上的还带个奇奇怪怪的帽子,不许人看。”
傅贞一时忘了难受:“我戴帷帽是因为……”
“哎呀,不管因为什么,都没关系,有我呢。等我亲自出马给你制定一个详细计划,保管让你和我们石家人一样,一身全是硬骨头。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敢欺负你。”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教给人家什么有用的东西?”
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从门外阴影处走了过来,十九吓得一个激灵,骤然张大了眼睛,语气既紧张又有些委屈:“阿姐?”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簇火光亮起,傅贞也颇为不安地埋下了头,小声道。
“阿兄。”
……
书桌一角的烛花长了,烛光飘摇而朦胧。
傅诚看着女子若无其事地掩上房门,喉头微紧。
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情绪,轻轻垂下眼睫。
“抱歉,十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已经叮嘱他,让他回家后不要将见过贞娘的事情说出去,以免有损贞娘的闺誉。”
陶莹转身道。
方才他们找到十九后,起先十九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家,她只能如实相告,魏红瑚所谋在云策,不在他。谁知十九反倒犯了倔,火气腾腾地就要去找魏红瑚将此事在了结。
后来她劝说道,魏红瑚干系军务,云策与魏红瑚之间或许牵一发而动全身,云策早有主张,他们不知内情,最好勿要干预,免得误了云策身负的机务,这才将十九按捺下来。
小虎子倒还好说,一听说自己的娘亲因为自己擅自离家出走害了病,立刻眼泪汪汪,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
“至于县衙中的损失,我们会据实补偿。”
对方默然以对,陶莹不以为意,目光随意地落在他身上。
他还未更衣,身上仍穿着白日那一件簇新的青衫,风神俊秀,更胜平昔。
只是往常她不请自来,他总是直言不讳气愤,然而今夜面对不速之客,他容色虽冷,却不发一言,甚至不曾询问她究竟为何而来。直到她问起傅贞究竟是从何处听说过竹熊,他方才开口,也不过一问一答,寥寥数语而已。
他今日在席中也是一样,几乎不置一词。
“无论如何,若非贞娘心善,这次十九他们少不得会吃许多苦头。我在此替十九及石家父母谢过,也请傅公子勿要怪罪令妹。”
对方犹然沉默,陶莹淡淡一笑,微微偏过身,视线恰巧落在烛台旁一只被蓝底花布包着的木盒上。眉梢轻抬,昨日他们争执过后,他回到家中,心神不宁,便是盯着这一只木盒发呆?
普普通通,无甚特别。
不像是跟她有关的东西。
今日从傅家回程的路上,魏红瑚一直追问她是否将一只木盒当作定情信物送人,若果真如此,未免太敷衍了些。可是她似乎并未曾送过小诚任何礼物,只隐约记得蛊毒发作当日,她曾递给他一把匕首,让他用来自保。
说起来,若要作为礼物,那把匕首的确不太合适。
正在思索中,身后人忽然开口道:“今日的鲤鱼很鲜美,陶姑娘费心了。只是,非是我扫兴,鱼什么时候都能吃,可陶姑娘的身体需要温养,冬钓野趣斐然,可最好还是以身体为重。”
陶莹略略扬了扬眉,回身看向傅诚:“我还以为你不愿意与我说话。”
才一开口,便听青年低低道:“陶姑娘不必误会,我不是觉得无话可说。而是我知道,陶姑娘不愿意在人前与我有太多关联。”
陶莹没有否认,傅诚抿着唇,抬起眼眸:“还因为——”
“我想见陶姑娘。”
陶莹一怔,只见青年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想见到陶姑娘,不想问原因。”
“我知道,陶姑娘来此的原因必然不会是我。我害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陶姑娘会厌我恶我。也害怕,一旦说完这些话,陶姑娘会迫不及待地离开。”
傅诚突如其来的自白让陶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默了默道:“那为何此刻又说了?”
“我有这一份心意,想教陶姑娘知。可我答应过陶姑娘,待蛊毒解除后,我会退回到应该在的位置,再也不让陶姑娘烦忧。可若是种蛊之后再叙说,借事任性,未免太过不妥。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何况,多说一句话,陶姑娘便会多留一刻,我便能多得逞一分。”
见陶莹神色中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意味,傅诚唇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昨日便说过了,我私心甚重。”
“既然你想见我,那日为何将所有东西都还给我了,留一个由头不是更方便吗?”
“我当然害怕没有与陶姑娘相见的理由,可我更害怕……”
“更害怕什么?”
害怕成为她的累赘,害怕她远走高飞,害怕他等不到她。
可他最害怕的是……
她不得自由洒脱。
他眉目秀润依旧,眼眸中泪光清浅,面容却极为清冷而坚毅。陶莹一时有些恍神,对方已极力覆去神色中的苦涩黯然,坦荡明亮,洁白如玉。
唯独眼角一点泪,在烛光中摇晃人的心神。
“没什么,不过是些一厢情愿之辞罢了。”
傅诚轻声道。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女子欺身向前,将他抵在桌沿,覆唇而上,将他未尽的语声悉数淹没。
她微微张着嘴唇,炽热的唇舌强势夺路而入,紧紧贴着他的,仔细地摩挲缠绵。傅诚怔怔地,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心乱如麻,想推开她,想问她可是蛊毒又一次发作了,最终只是握紧了双拳,闭上眼,身体略微后仰,任由她毫无顾忌,肆意侵压。
不过须臾,女子稍放开他的唇,彼此的鼻尖仍旧挨着。
抬手替他抚去眼角的泪,气息直白滚烫,声音却温柔而克制。
“如果我说,我这里没有长久相守,只有朝夕漂泊。”
“没有光明正大,只有暗约私期。”
“如此,小诚是否还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