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云策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差事可还顺利?”
陶莹站在檐下,看着栾云策将马鞭递给侯在一旁的杨洪。
剑眉入鬓,身姿昂藏,然而肩上凝着厚厚一层寒气,爽俊刚毅的面容上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惫,想来是彻夜催马行路,星夜兼程,才赶在清晨城门开启时回到高台县。
“基本上办妥了。”
栾云策伸手抖了抖披风上的雪,阔步走上台阶,来到陶莹面前,英朗的眉目间满是忧虑。
“我收到杨洪传信,说魏红瑚已经找到了可替你解蛊之人,此事当真?”
“没错。不过云策你军务繁忙,不必专程跑这一趟。”
“我放心不下,而且此事由我担保,总该亲自来看一眼。”
从陶莹口中得到验证,栾云策脸色终于如释重负,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他负手转身,和陶莹一道面向中庭伫立。落雪纷纷,风霜凛人,两人俱是利落劲装,衣着单薄,却都不觉得冷。
“我听说你们已经找到十九了。”
“云策倒是消息灵通。” 陶莹笑了笑,“十九一直藏身在高台县衙之中,所以之前镖局倾囊出动,我也托付江湖好友帮忙打听寻找,却一直没有他的踪迹。”
“县衙?”栾云策浓眉抬起,显然有些不可置信,旋即朗声笑道,“灯下黑,谁能想到他就藏在家门口呢?十九这小子,究竟变聪明了些。”
“我也已经告诉十九了,魏家堡强加于他的婚事只是一场闹剧,很快就有解决的办法。他心里还生着我们所有人的气,可到底在外面吃够了苦头,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回去了。”
昨夜她找到十九和小虎子时,两个人浑身脏兮兮不说,还都饿瘦了一圈。后来她回镖局看了一眼,得知十九回去后一连吃了十碗羊肉面皮,竟还毫不觉得饱,嚷着还要,直吓得石叔以为他饿得神志不清了,劈掌过去夺了十九手中的碗筷,亲自赶了他回房睡觉才放下心来。
也幸好栾姨不在,否则栾姨远不如石叔这般好说话,只怕会勒令十九面壁思过,认识不到错处决不许吃饭。
“十九年纪还小,性子急躁一些也在常理之中。此事怨我,这件事情本来与与他无关,一切由我而起,却让他凭白承担了许多。他若对我更生怨怒,我也无话可说。”
栾云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目光陷入回忆:“想当初我劝过十九投军,是因为我知道他天赋卓绝,绝不仅仅在于武艺上。”
“投军之前,我曾对着兵书推演兵棋,那时候十九他年纪尚小,在一旁玩剑,看我停滞不前,便也闹着要玩。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摆弄的,却是跳出重重桎梏,决胜于一支奇兵。我不希望他辜负自己的天赋,只是如今看来,或许十九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军营。也是,他自幼梦想着成为一代英豪,替天行道,仗剑天涯,我一味劝说,忽略了他自己的想法。再加上此前追缉马匪之事,他不肯搭理我,也在情理之中。”
“云策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陶莹看向他,微微抬了抬眉:“十九自幼与你这二哥最亲近,他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一次的事情,他早就消气了,只是碍于面子才故作嘴硬而已。”
栾云策面容舒展开来,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颌,伸手接住雪花,看着六瓣落雪很快在掌心中融化。
“记得咱们少时在蜀中,难得见到雪,总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纵情恣意地策马大漠,踏雪飞鹰。我还曾向你背过那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那时先生刚教到邶风里的这一首,我夜里激动得无法入睡,却又不知道该同何人分享,以至于半夜去敲三娘的窗户,披星而谈。没想到,如今都在此处实现了。”
家中长辈一直期盼他能和大哥一起撑立起栾家的门庭,他心里也明白,若他全然不顾,偌大的栾家,便只能由大哥一人肩负。少年的心志尚在摇摆,澎拜的情绪亟需出口,迟疑四顾,大哥早已成人,十九尚在总角,唯有三娘与他相知最深。
年少时无论是意气风发,还是苦闷惶惑,都是她一直在身边陪伴分担。
曾经一心想着尽快成人自专,后来时常梦回,却只余惘然。
大雪随着北风飘进屋檐,满落在两人身上。栾云策侧过脸,伸手想要替她掸去头发上的雪,然后终究只是低了低眸,收回手,静静地欣赏落雪。
陶莹见他露出鲜少才有的闲情逸致,也不忍翘了翘唇角:“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只不过那时我只知道云策你有此志向,实则未曾想过你真的排除万难,坚守到了今日。”
“谈不上坚守。心中本也没有太多的想法,镇日和同袍们待在一处,日复一日,一晃便到了现在。”
栾云策略有感慨地道,便见李硚走上前禀报道:“将军、陶姑娘,傅公子来了。”
“傅公子?”
李硚正准备迅速退下,听到自家将军开口询问,僵硬地咧了咧嘴,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哭丧脸着地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杨洪,然而杨洪默默扭开了头。
这老杨头,平日里嘴上说着不要瞎掺和将军的事情,他是不掺和了,关键时刻跑得比兔子还快,把自己推出去独自面对将军。
他能说些什么?
难不成说,将军,这位傅公子是陶姑娘最新任的情郎,还是由他李硚亲自出马撮合成的?正好将军您也可以瞧一瞧您妹妹和妹婿是怎么卿卿我我,相亲相爱的?可要是不说,将军迟早会知道,一旦知道,必定会伤心。将军伤心,别说他不忍心了,全营的弟兄都不会忍心。
真是造孽啊。
栾云策看李硚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皱了皱眉:“回话。”
英俊爽朗的面容霎时冷肃严峻起来,赫然是军营里的杀伐果断,威严示下的气势。
李硚心里打了个寒战,正预备硬着头皮回话,便听见一道娇俏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傅公子就是替三妹解蛊之人,也是咱们栾家的恩人。怎么,杨洪没在信里说清楚?”
李硚看见杨洪双眼发直,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心里刚舒一口气,便又听见魏红瑚继续道:“李石乔你怎么回事,傅公子可是咱们将军的恩人,是贵客,你也不将人家请入客座,就这么站在门口受风?这点儿待客之道都不懂,未免也太疏忽了吧。”
“我……我没有。”李硚感觉自己就快绷不住了,惊慌地连连摇头。
“李队将未曾疏忽,是我擅自从前院过来,失礼了。”
陶莹闻言向门外望去,只见傅诚独自一人站在院门外,白雪青衫,神仪明秀。两人的视线刚刚相对,青年迅速垂下眼眸,像是有意避开,紧绷着下巴,情绪也略显低沉。
“我,我就说嘛。”
李硚抹了抹汗,却听魏红瑚继续好死不死地道:“那也是你不济事,怎么不早点通报,反倒让贵客久坐空等?唉,手底下的人不太灵光,傅公子别介意,请吧。”
李硚憋得脸色紫红,魏红瑚看也不看他,迈着悠悠的步子走过来:“既然大家都到位了,事不宜迟,那咱们开始吧。”
“等等。”
陶莹移开落在傅诚身上的目光,拦住魏红瑚:“我还有一些疑虑。”
“阴蛊入体,是否会产生不良后果?”
“蛊虫这种东西嘛,多少带着点儿毒性,不过只要早睡早起,少操劳少生气,好好休息,不会有什么大碍。”
魏红瑚心不在焉地道,陶莹仍旧挡在她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目光凌厉而审慎。
“此话当真?”
“看来三妹还是不信我。”魏红瑚双手一摊,巧笑倩兮地看向一旁的栾云策,“栾郎你不是说要替我担保吗?看来,你的担保也没有太大的效力嘛,怎么办?”
栾云策并未搭理她,朝着陶莹点了点头。
陶莹神色犹豫,魏红瑚在一旁戏谑地催促道:“我这阴蛊可是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难养难活,一旦出了蛊罐,若不尽快进入宿主体中,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死。三妹可要快些做决定了。”
“不必再等了,魏姑娘直接种蛊便可。”
魏红瑚回眸看了看身后的傅诚,轻轻笑了起来:“看来还是傅公子果断。”
“行了,既然事主都首肯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阴蛊需要极为安静的环境才能伸出触角,其他人就在外面等着吧,别打扰本姑娘施展。”
魏红瑚说完,转身随便指了一间房进去。
傅诚跟在魏红瑚身后,迎面走了过来。陶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上前一步:“小诚,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不如……”
青年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我意已决,陶姑娘不必再劝。我还是那句话,陶姑娘若排斥于我,我自会承担后果。”
冷冷地说完,侧过身,径直走了进去。
“三娘,种蛊尚且需要些时间,我们先出去吧。”
陶莹蹙了蹙眉,纵然心中犹有疑虑,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平息下心绪,随同栾云策走了出去。
两人信步来到前院,栾云策见陶莹神色中似有千头万绪,知她是为屋中那位傅公子担忧,停下脚步:“三娘不必忧虑,虽然魏红瑚常出格多变,但我与她之间有约定,她不会在人命攸关的事情上面耍弄心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可如果她当真关心旁人的性命,又为何要下蛊?”
陶莹略一抬眉,语气虽然冷静却不乏重重疑虑:“云策,军机之事我不便过问,我也知你行事一向有分寸。但魏红瑚此女,狡黠多端,举止出格,行事全无章法,设局框陷十九在先,对我下蛊在后,甚至鼓动魏家堡主致力其中,如此大费周章,口口声声只说是为了谋求与你的姻缘,太不合常理了。”
“况且。”
“恕我直言,南境蛊术神秘莫测,按照她乖张的脾性,若她当真对你情难自禁,有所图谋,恐怕有的是办法让你回心转意。又何必如此迂回多事,惹得所有人愤懑怨怼,岂非得不偿失?”
“魏红瑚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我无法信任她。”
“我和她……你都知道了?”
栾云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陶莹不忍笑了笑:“是,魏红瑚口无遮拦,想不知道也难。男女之情实属自然,云策你文韬武略,英才雄健,也许她对你用情是真,只是行事太过诡谲。”
顿了顿,继续笑道,“其实当初你执意从军,立誓不娶,家里人也有不解,我虽理解几分你的志向,却也觉得疆场上危险重重,却未必得孑然一身。如果遇到志同道合,真心相爱之人,何不尽力争取?纵然不能天长地久,朝夕亦可争。就像当初的栾姨和石叔,若一念之差错过,彼此才真的会抱憾终身。”
“如今时过境迁,倘若心境有所变化,何必拘泥于当初的誓言?儿女之情,家国大计,并不冲突。”
栾云策回身看向她,目光微动。
“三娘说的在理。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