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寺位于合黎山中,峡长谷深,松柏葱茏。陶莹站在山寺与后山连接的入口处,风声沿着山壁呼啸,她垂手站在一墩山岩上,神色静默寂寥。
陶莹抬头看过日头。
未初,庆临还未出现。
未正,仍未现身。
陶莹低头苦笑,不再等待,向着通往后山的一条幽僻小径走过去,却听见没过膝盖的荒草中发出婆娑的响声,有人正踏草而来。陶莹转身,目光顺着声音看去,待来人青色的身影展露无遗,她轻笑着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她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但也许早已心中失望至极,毕竟她要等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一个不速之客。傅诚眼睫微颤,仍然故作镇定地抬头仰望着她:“恒空师父他不会来的,他已经暂时离寺下山去募化布施了。陶姑娘你……别再等下去了。”
胖师父走后,整整一个上午,傅诚在寺中没有再见到过恒空,他特意又找其他僧人问过,才知道恒空为了避开陶莹,一早便下了山。
陶莹似乎并不意外傅诚得知此事,只是面浮苦笑,将视线投向寺中,很快收回,容色平静:“这样啊,那我便不再等他了。你先回寺中吧,我去办点私事,去去就回。”
傅诚被她平静之下的枯槁悲痛剐伤,呼吸因为无力而变得困难,连带着声音也带着微微的颤音,“如若陶姑娘不嫌弃,我可以和陶姑娘同去。”
见陶莹看着他,面无表情,傅诚意识到自己逾越了,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解释道:“陶姑娘说最晚酉初会回到寺中,如今未时已过,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而已。我回去也是闲着,何妨与陶姑娘一起行动,也免得万一彼此错过,误了回高台的时辰。”
陶莹仍然看着他。
山野僻静,秋意鎏金。青年人的身上也被阳光镀上了金色的光芒,一时间清景无限。像是久在暗夜中踽踽独行的人,突然窥见一丝天光,下意识想要抓住,仿佛抓住了,人生就不会再悲苦无望。
她不该觉得疲倦,但她仍然疲倦了。
即便只是错觉,或许也能让人得片刻宁静。
傅诚忐忑地望着她,没由来得泛出一股酸,情绪低沉下来,用最低微的声音喃喃道:“不然,我还是在这里等陶姑娘吧。”
下一刻,心却骤然一跳。
陶莹冲他微微一笑:“如果你不害怕,那就跟来吧。”
她转过身,沉稳地迈着步子,沿着荒草丛中一条细细的小径向前走去。傅诚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去,心中觉出一丝古怪。
若只是办一桩私事,为什么她会提“害怕”二字?今日似乎是个特别的日子,难道不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特殊的日期么?若她不是等着与恒空师父述说衷肠,又是要去哪里?
但他只是跟在陶莹身后,望着她的愈发显得沉重的背影,拧了拧眉头。
走过山坳,是一处山涧,流泉滚滚,野树离离。傅诚没有想到西北还有这样一处可比江南的清幽之地。可是越走却越觉得凝重,直到两人来到山涧深处,陶莹向两边拨开荒草,露出一方被收拾得干净整齐的空地,四周栽植着耐寒耐旱的四季花树,只是如今秋寒正浓,并未开出花朵。
空地中是一方墓碑。
不对,准确地来说,是两块墓碑。两块墓碑并不隔得十分近,也不十分远。其中一块墓碑上赫然写着陶莹已故表妹胡秀瑶的名字。
傅诚心里激起一阵轩然大波:“这是……”
陶莹走近坟茔,分别擦干净两块墓碑上的尘土,而后取出挂在腰间的酒囊,在地上洒了一圈,而后拔出短刀,蹲在坟头上新长的杂草。傅诚怔怔地呆望片刻,赶忙走过去帮忙拔除杂草。待做完这一切,陶莹收回短刀,静静坐在一旁的古榆树下,望着墓碑,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支手扬起酒囊,轻轻喝了一口。
像是陪伴着故去的人。
傅诚站在一旁,他突然明白过来。
胡秀瑶的衣冠冢只是陶莹给家人的一个交代,她从来没有把自己最亲近的表妹孤零零的留在他乡。
她带她回家了。
她是不得已,她是在害怕,她宁愿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也要阻止陶石两家的人知道胡秀瑶真正的死因后,不顾一切地和镇北侯拼命。
他艰难地挪动嘴唇:“今日可是胡姑娘的忌日?”
“不,今日是瑶瑶的生辰,不过忌日也快了,再过两月余便到了。”陶莹答道,神色里满是温柔,也不经意流露出浓浓的化不开的哀恸,“到时候山涧里会落下厚厚的一场雪,瑶瑶最怕冷,我会过来替她扫雪。瑶瑶很喜欢江南,所以我将她安葬在合黎山中,听着山溪流过,小鸟鸣叫,春夏之际花开遍野,希望她看着能够欢喜;晨暮还能够聆听佛音,如果世上真有轮回涅槃一说,我也希望她能够脱离轮回,早登极乐,或者下一世,能够自在快乐平安地活着。”
陶莹眉目含笑,底色却悲凉。
这里是她唯一能放下心防,流露情绪的地方。但她不想让逝去的亲人担心,她们临终前要她好好活着,所以仍旧竭力克制着。
傅诚声音有些嘶哑:“那恒空师父是……”
“庆临,不,恒空,他俗家姓齐,原本是曹大夫入室大弟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弟子。他也是瑶瑶的未婚夫婿。”陶莹答道。
傅诚心中说不出的震惊,难怪,难怪救下春雁的那一夜,她和曹大夫会有那样一番对话;昨夜她对恒空师父所说,无关男女情爱,而是出自痛悔,所以宁愿恒空恨她怨她,宁愿以死了结恒空的痛苦。
可是知道了事实,他却更觉得难过。
陶莹目光始终落在墓碑之上,说道:“瑶瑶的父亲,也就是胡兴业酗酒死后,瑶瑶一直很自责,自责得生了一场大病。曹大夫说是心病,除非病人能够自己解除心结,否则药石难医,无非是拖着躯体度日而已。曹大夫医术精湛,但也很忙,那个时候多是恒空来复诊。他虽然文静内敛,但是心地善良,很有耐心,他一直鼓励瑶瑶,给瑶瑶讲他行医时候的故事,逗瑶瑶开心,想尽了各种办法让瑶瑶振作起来。可以说,瑶瑶后来慢慢恢复,他功劳最大。”
“后来我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情相悦,瑶瑶没了父母,恒空也没有,他是曹大夫的远房亲戚的孩子,也是弱龄失怙,被曹大夫带回来养在身边,县城里的人都知道,曹大夫夫妻没有孩子,不仅把他当徒弟,也是把他当作亲生孩子养的。所以我爹和曹大夫订了亲事,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来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道了,他们本来即将成婚,却因为我被迫分离。瑶瑶离世之后,恒空无法接受,选择剃度出家。”陶莹吐出一口浊气,“我不仅害了瑶瑶,害了恒空,也害了曹大夫夫妇。”
她对不起他们,可是如今看来,她究竟对得起谁?
陶莹闭了闭眼,眼前闪过瑶瑶绣嫁衣时候娇羞期盼的模样,却也会害怕地问,当年她母亲与父亲在婚前也算是青梅竹马,最终落得惨然结果,她害怕,害怕和庆临终有一日被柴米油盐耗尽了情分,重蹈母亲的覆辙。陶莹对她说不怕,庆临是个有担当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的姑娘,况且曹大夫夫妇开明大度,瑶瑶嫁过去,一定能够夫妻和美,举家平顺。
她也记得庆临知道瑶瑶的死讯时,他撕心裂肺的呕吐——在这之前,瑶瑶被霍平川的人带走时,庆临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而后冲到瑶瑶的衣冠冢前,他双目赤红地用双手去刨坟头上的土。后来被罗威他们拉住,庆临不吃不喝地坐在瑶瑶的坟前,像是心存了死志,就算曹大夫来劝也没用。
瑶瑶临终前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他能够走出去,另结良缘,好好地过一辈子。于是她想,不如让庆临恨她,她承受一切结果,只要庆临能够振作。所以他告诉了庆临瑶瑶本可以好好活着,却因她而死;她将他带到这里,告诉他,如果恨她,就为好好活着,为瑶瑶报仇。
她没有想到的是,庆临恨了,但恨的不是她这个罪魁祸首。
他恨瑶瑶,不肯原谅瑶瑶,不肯再来看她。
傅诚安静地站立着,眼眶微热。所有一切太沉重,安慰只能浮于表面,太过乏力。但他突然明白了许多,她在把所有一切血的沉重都化做枷锁,将自己牢牢困住。
她在画地成牢,她在自罪。
他只不明白一事。
她不可能放下血海深仇,她绝不可能因为余情未了放过霍平川。那么,为什么?
陶莹突然道,神色遗憾:“傅公子,我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灾星。你也看到了,靠近我的人,甚至与我有一星半点关系的人都会蒙受不幸。并且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我也会自私,不太想顾别人的死活。你是一个好人,前程锦绣的好人,就算你正直端方,对权势不屑一顾,可是你还有父母幼妹,这是你肩上的责任。你与我太多接近,其实并不明智。”
傅诚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他和眼前女子对望着,却如同隔着天堑。他本来有很多想要告诉她的话,可言语是最无力最浅薄的东西,而她是全天下最清醒的人。
会有办法的。
他一定会尽快想出办法。
至少不要再继续伤害自己,请……等一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