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达东山寺时,天上已经挂了一轮弯月。
陶莹纵身一跃下马,抬臂。有了方才的选择,傅诚不再迟疑,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也跟着下了马。
陶莹走上前,敲了敲寺门。不多时,有僧人从里面开了门,透过月光见是她,似乎也愣了愣,无言沉默许久,才将寺门敞开,迎两人进去。
僧人将两人引到殿后的僧房,点燃室内的灯烛,傅诚这才看清,这是一个年轻僧人,面容清癯,气质文雅,身形消瘦得有些过分,头上的戒疤像是才烧不久。
年轻僧人做完这一切,恭敬道:“今日客堂已满,只剩这一间无人使用的僧房,还请两位施主暂且共用一室。小僧待会会将热水和被褥送来。”
“不必麻烦了。他住这里,我不讲究,随便找个地方便可。”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退了出去。陶莹手指撑在桌边,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回头对傅诚道:“夜深了,你先休息吧。”
傅诚摇了摇头:“还是陶姑娘留下吧,我身为男子,断没有让女子相让床榻的道理。”
“我常年行走在外,幕天席地惯了。你才来西北,受不了夜里的寒气,安心住下便可。”
“可是……”傅诚担心地皱了皱眉。
他双颊间的薄晕还未退,清润的眉眼在朦胧的烛火中更显得柔软,犹如丝缎生光,更难掩俊美。
世间多殊色,都难抵此刻此人。
陶莹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抵唇微笑:“我是答应过你不再越界,可这并不代表我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小诚若执意再留,或许我会以为是你想要邀请我同床共枕。或许你没有这个意思,但我自认贪恋美色,做不得柳下惠,一时色令智昏,兽性大发,岂不是不妙。最好趁我神志清醒,万勿留有作孽的余地。”
顿了顿道:“人心隔肚皮,你总得学会保护自己。”
傅诚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退去,心下忽然生出一股恼意,不可抑制:“陶姑娘,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石家镖局那些你照拂的师弟们,是非曲直,人心善恶,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无需你几次三番教训。”
话刚说出口,傅诚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言重了,眼眸凝滞,言语磕碰:“对不起,是我出言不逊。”
陶莹看了他一眼,仍旧浅淡笑着,声音里似乎蕴含着自嘲般的叹息:“没关系,你也并没有说错。我在师门拿大师姐的架子拿得久了,总是好为人师,喜欢按照自己的一套浅薄经验和想法去教导别人。唯独忘了,也许旁人并不需要。我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满和狂妄。”
“不是的,我……”傅诚双手握成拳,声音低落下去。
他想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绝不是一个自满或狂妄之人。可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我明白,你不用自责。我说过了,我不是脆弱的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日后我若有其他做得不对的地方,尽管提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陶莹负手而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对了,上一次我给你的骨哨,有带在身上吗?”
“在。”傅诚轻声道,略一踌躇,浓长的睫羽颤抖开来,“其实我一直带在身上。”
“那就好。”陶莹背过身道,“东山寺虽是小寺,但是一向清净,香客也虔诚,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如果你遇到紧急之事,只管吹响,我就在附近,听见哨音便会第一时间赶来。”
“嗯。”
“如此,早些歇息。明日我先去办事,待办完事,便回来接你。”
陶莹说完,正要提步,却听身后人问道:“那,陶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陶莹以为他急着回高台,回眸道:“最晚申正。如果你明日着急回去,可以请主持替你安排,看寺中是否有从高台县来的香客,可以结伴一起回程。”
傅诚抬起眼眸,定定道:“我等你。”
他目色坚定,不过是一个普通约定,却像是两人之间许下了重要的诺言一般。陶莹笑了一笑,点了点头。要嘱咐的话已然说完,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转身离开。
她走出后院,听见远处大殿里传来的念经声,眉目有一瞬间的黯沉,折身走到大殿外。
大殿中的人听见脚步声,拨弄佛珠的手微顿,而后继续虔诚地念诵着经文。陶莹驻足良久,低低道:“庆临,可否出来一叙?”
诵经声再次顿住,复又响起。
陶莹静静伫立,不肯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里的人终于放下木鱼,起身走了出来。僧袍摆动,在殿门外露出一张沉寂而空洞的面容。
正是恒空。
恒空向着她略微鞠躬,开口道:“想来施主与男子同处一室,确实不便。小僧再为你安排与其他借宿寺中的女施主同住一间客堂,还请稍侯片刻。”
陶莹站在月色寒光中,目光透出难言的哀伤:“庆临,我无意打扰你清修。这次贸然前来,谢谢你还肯见我。”
年轻僧人面对着她,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声音平静:“施主,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小僧法号恒空。”
“我不知你已经剃度。上次我听住持说,你心结未解,业障未消,还需静心参透,不愿与你授戒。”
“小僧一心向佛,受戒不受戒,其实没有差别。”
陶莹蹙眉,神情凝重:“庆临,是我对不起你,可是……”
恒空打断她的话,淡淡道:“施主不必再劝,小僧一心向佛,志在得证解脱。若无其余事情,小僧便告辞了。”
“若是你真的一心无挂,四大皆空,又何必深夜念打经文,这个时辰早已过了做寺里晚课的时间了。到底是你忘不掉,放不下。”恒空背影一滞,陶莹在他身后苦笑道,“庆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大可以发泄出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哪怕你要让我偿还,都是我应得的,只要你开口,我无有不应。哪怕你让我即刻去死,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我的心早就死了,我对你没有任何怨怼。如今我遁入空门,与前尘往事割席。”恒空漠然道,“施主,小僧言尽于此,请回吧。”
“你知道明日是什么日子,不管你来不来,明日未时之前,我都会在后山等你。”
声音无比凄怆:“庆临,我求你。”
恒空身影晃了晃,脊背像是一瞬间佝偻,然而他迈着步子离开,没有回头。
月色如银,满地寒霜。
傅诚远远地看着陶莹,她正凝望着年轻僧人的背影,久久伫立沉默。他怀里抱着披风,是陶莹从马褡裢中取出给他的,只有唯一一张,而她让给了他。他本想着她再是身体强健,历练老成,毕竟夜里寒冷,她一个姑娘家,身有旧疾,总该暖和些。
却不曾看到这些。
他低眸,抱着披风转身。
……
及至第二日清晨,陶莹已然离开,恒空也并未出现,而是另一个身材略胖些的和尚,提着一壶热水,一份清粥小菜,扣了扣门,放在门边,也是双手合十,微微躬了躬身。前一夜,也是这位胖师父前来送的热水和被褥。
傅诚犹豫半晌,终究将人叫住。
“请问法师,恒空师父怎么没来?”
胖和尚道:“恒空刚入我佛门不久,六根还未能清净,红尘也还未能参透。他和这位故人恩怨难了,避开不见,是当下最好的法子。”
“恩怨?”
胖和尚神色悲悯,轻轻叹道:“人生八苦,红尘之间是非恩怨,无外乎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傅诚垂下眼眸,柳先生和罗镖师都说过,陶莹深受欢迎,爱慕她的郎君不知凡几,即便后来她刻意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放荡不羁的模样,也有伶人愿意为她金盆洗手,自赎其身。
恒空或许是其中一个。
特别的一个。
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却愿意在他面前无所保留地袒露真心,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生命,就像她当年对镇北侯一般。
也许她也曾与恒空策马同乘,陪他看从未见过的瑰丽壮阔的河山,也送过他随身的信物,为他嘘寒问暖,体贴备至,曾悄悄潜入他的房间,说上一些不着调的话,宠着他,哄着他,待他极好,好到让他失了真心,由爱生怖,由爱生恨,由爱生断。她却在千疮百孔中生出真心,与之失交臂后,不能忘怀。
否则,如何解释她在佛殿前站了整整一夜,直至僧人们起身上早课前方才离去。
圆润的骨哨握在手心,生出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经络遍布全身。他开口,声音艰涩:“恒空师父当真不愿意再与故人相见么?”
胖和尚摇了摇头:“恒空心意已决,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剃度,了断红尘了。施主也可转告那位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恒空一心证道求脱,女施主又何必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