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空始终未出现。
陶莹将酒囊中最后一口酒再次洒在地上,沉默凝望良久,转身踩着深深浅浅的荒草往回走。傅诚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紧紧跟在她身后。
女子今日换了一身素白劲装,背影透着几分萧索沉重,她已然节制着,一旦离开这里,她就会将所有软弱收敛,重新恢复成云淡风轻,散漫不经的模样。分明血肉之躯,却要自设戮刑,一力承担所有不堪的罪孽苦痛。
傅诚驻足,轻声道:“陶姑娘。”
陶莹停下脚步,回头。
峡谷中风越发大,蓬枝荒草摇曳。青年青衫鎏金,雅淡天然,眉间一点悲愁,不知为谁。
“我想,恒空师父并没有真的怨恨胡姑娘。甘州附近数十间寺宇,即便他心如死灰,只愿抛却凡尘,一心求证三果,又何必偏到东山寺剃度出家。我想,或许他内心想通过这种方式陪伴着胡姑娘。晨钟暮鼓,佛音缭绕,他之心愿未必与你不同,你们都希望胡姑娘安息,若有来生,积福回向予她,愿她长命安乐,岁岁无忧,若有轮回,助她了却尘劫,再无俗世之苦。”
陶莹看着他,静默启唇:“我以为你不善揣度人心,你并不认识他,又是如何知道他的想法?”
青年直视着她,神色无比真挚:“墓碑干净,杂草稀少,四周草木枝叶都有新修剪过的痕迹,定然有人时时照看。”
只可能是恒空。
陶莹收回目光:“我知道。”
“正因为我知道他用情至深,从没有真正放下,我才希望他重新考虑清楚。若没有全然放下,遁入空门只是逃避,不是真正的解脱。何况在上还有待他如亲子的曹大夫夫妇,他解脱不得,寄身佛门,可是痛苦的又岂止是他一个?”
这不是瑶瑶希望看到的。
说到底,是她欠他们的。
“那你呢?”傅诚心中滞闷,声音低微艰涩,“你又解脱了吗?”
陶莹没有回答。
良久,容色淡然:“我会好好活着。”
傅诚无言,却见陶莹回过身望向远处,草木树石间,僧人头戴斗笠,手握锄头,容色惨然悲戚。
昨夜陶莹未尝看得清楚,如今当面才看出,庆临已然不同之前一般,瘦得凹陷的只剩空洞双眼的脸颊已然长回了些肉,因寺院僧人皆需劳作农禅,面皮被晒黑了一些,四肢体格也都壮了一些。
虽然比起常人还是瘦得过分,但那时他守着瑶瑶的衣冠冢不肯离开的时候,形销骨立,死气沉沉,仿佛随时能被风吹走,追随瑶瑶而去。
东山寺救了他一命。
陶莹沉默无言,而后像是看开一般,走上前去,看着恒空道:“庆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俗家的名字。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我便不再劝你,瑶瑶临终前唯盼望你好,只要你心安意定,健康平顺,我别无所求。曹大夫那边我会多加照顾。”
“除身死故,此誓不休。”
“不要……”
傅诚眼角一紧,话音还未出,便见陶莹手起刀落,掌心破开一道口子,血顺着伤口流到指尖,向下洒进没膝的荒草地里。她浑然不疼,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恒空,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收刀回鞘,身形继续向前。
“阿姐。”
陶莹一滞,却没有回头。
恒空平视前方,泪盈于睫:“我恨过你。”
“我恨你识人不清,恨你让我们被迫分离,更恨你让她孤身离家千里,被困进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她明明是那么念家,那么害怕孤独,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一个人。”
“后来我恨她。”
“我恨她。我曾经告诉过她,无论何处,只要她在,只要她等着我,不管千难万险,我一定会到她身边。就算是深宫高墙又如何,我可以进太医院做医正,我可以一辈子就这样看着她,陪着她,护着她,只要她……活着。”
恒空声音嘶哑,他不敢说出那个名字,他害怕一旦说出口,他在佛前苦心孤诣求得的铠甲会立马分崩离析,将他刺得遍体鳞伤:“可是她为了你,甘愿离我而去,你让我如何能不恨?”
“可是我不能恨,也恨不了。她依赖你,敬爱你,崇慕你,我早知道在她心里,你比我重要千倍百倍,所以,我没有办法恨你。我也没有办法……恨她。”
陶莹背对着他:“庆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恒空闭了闭眼,双掌合十,神色安寂下来,复才缓慢睁眼:“众生犯杀生之罪,将堕地狱得恶果报。我佛慈悲,毕其一生,我会她诵经修佛,助她早日根拔恶业,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嗔恚,其咎最深,三毒之中,无重此者。她不会愿意看到,我也不会愿意看到。”
“施主,珍重。”
恒空拄锄离开,陶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傅诚快步上前,担忧道:“陶姑娘,你的伤……”
陶莹掌心的血还在慢慢地往下滴,落入荒草丛中,不见。
……
是夜。
陶莹坐在榻前,解下腰间刀鞘。
恒空的话犹在耳边,她手中动作微顿。
嘴角抬了抬,说不清究竟是释然还是更深的哀戚。
傅诚推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垂下眼帘,掩门走过去。陶莹见到他,顺手将一侧护臂解下放在桌上,转而用伤手去拆另一只护臂。
傅诚将丛住持处要来的麻布和水盆放在一边,睫羽轻扇:“陶姑娘你的手受伤了,还是我来吧。”
“一点小伤,无碍。”
“十指连心,怎么会无碍?”见陶莹不以为意,傅诚眉宇紧皱,伸手制止住她,却又在指尖相触上半旧的护臂时轻轻一颤。
陶莹看他模样,不想教人为难。
小诚向来腼腆青涩,从未与女子有任何亲近的举动。虽则他神色焦虑不似作假,又坦言她手刚受伤,不宜骑马加重伤势,至少该歇息一夜再回程。但替她用手帕简单包扎,已属于逾越礼数,只不过从权变通而已,那时他容色已然十分窘迫,如今要让他替她拆解护臂,对他而言,岂非等同于要他宽衣解带,着实太过。
她正要收回手,下一瞬间,对方伏低身体,白净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拆开绑着护臂的绳结。他动作很慢,像是怕拉扯到她掌心的伤口,又害怕一个动作不慎,引出她的旧疾;而后又怕待会清洗时被水打湿,轻轻挽起她的袖口。
陶莹倒嫌碍事,自己又将袖口往上卷了卷到肘部。
又忽然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笑,正要将袖子放下,却见傅诚怔怔地盯着她的手臂出神。她不用看也知道,她双臂并不如寻常女子一般光洁柔嫩,上面遍布着交错狰狞的疤痕,许是吓到他了。
如此,放下不放下,倒也没什么差别了。
陶莹不以为意,正欲将手放进水盆里清洗伤口,却见傅诚用清润温和的声音低低道:“当时,很疼吧?”
青年眉弓如月,墨眸如玉,神色凝重而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可怕的伤痕,眼底隐有湿意。上一次在陶家她也挽起了衣袖,但只露出一小节小臂,他晃过一眼,只注意到她救他时被瓷片割开的鲜红伤口,直到现在,才瞧见她胳膊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胳膊上尚且伤痕累累,那其他地方呢?
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却停在半空中。
陶莹冷硬的胸腔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很快恢复坚韧冷硬。而后不露痕迹地挪开目光,心想先前只知君子端方复礼,心思细腻,倒不知他情绪容易波动。
淡淡道:“还好,已经过去了。”
傅诚微微点头,带着点郑重的意味。他抬手,轻托住陶莹的手背,指尖明显有些僵硬。缓缓拆开陶莹掌心原本包扎着的手帕,重新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打湿,轻声道:“寺中没有酒,暂且先用粗盐水清洗,会有些疼,我尽量轻些。”
说罢,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润湿陶莹掌心的伤口,又用干净的麻布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小心敷上陶莹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最后才用剩下的麻布细细将伤口细细包扎。他动作很轻,他脸同脖颈早已经红透,神色中却并无丝毫暧昧,唯有担忧之色。
陶莹收回手,道了声多谢。
傅诚收拾好桌面,温声道:“承蒙住持施予方便,我就住在陶姑娘隔壁,陶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尽可以来找我。”
继续叮嘱道:“明日我再来为陶姑娘换药,至于上路回程一事,到时候看伤口情形再定夺。或许我可以先行走回去,传信给罗镖师让他们专程来一趟,接陶姑娘回去。”
陶莹并未回应,只垂眼看着手掌,掌心轻握:“今日之事,还望傅公子为我保密,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方才还好好的,对方容色平静依然,但气息突然冷了下来,傅诚愣了愣道:“我答应过陶姑娘,定然守口如瓶,决不食言。”
她抬起眼皮:“若傅公子背约食言呢?”
其实她并不想出言威胁傅诚,可以他的聪慧,今日必定已经从她和恒空的谈话中猜出到所有一切。终究是她一时软弱自私,他知道的太多了。纵然她相信傅诚的人品,可她不能冒险。
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人。
傅诚手指紧了紧,清俊的面庞渐渐苍白。她不信任他。
陶莹面无表情:“你在害怕?”不待对方答话,又疏落冷淡道:“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不仅不会动你一根汗毛,我还会投桃报李,重重答谢。”
“我不害怕。”
傅诚垂眸,声音微苦:“我明白家人对陶姑娘的意义,也明白陶姑娘何出此言。我有心遵守诺言,若陶姑娘对我存有疑心,我可以起誓。”
陶莹没有说话。
他太聪明,什么都猜得出。
傅诚侧过身,拿起桌上的短刀,径直向手心刺去。预想而来的疼痛没有出现,陶莹握着他的手腕,轻巧地将短刀收了回去,放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言而无信。”
陶莹皱眉:“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傅诚睫羽轻颤,轻声回道:“曾经听说过,江湖上以血为诚心,以血盟誓,终生不可违,否则众叛亲离,死无葬生之地。”
文人在人看来舞文弄墨,誓言也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他怕她不信,所以想学着她的样子,用江湖的方式发誓。
他眼神干净明澈,眼眶熬着红。
“罢了。”陶莹无奈叹息,放软了声音,“横竖我们之间并无利益纠葛,终究一日你会离开此地,以你的资质,想来时间也不会太久。往后天南海北,一段过客往事,很快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你没有透露出去的必要。但你记好,若有违背,我定当找你讨算。”
“可我不会忘记。”
傅诚双唇紧抿,抬眸:“可我不会忘记,也忘记不了,若是如此,你还会……忌惮我吗?”
“那我宁愿以血重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