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吵架了?”
魏红瑚斜斜地靠在窗前,像鼓弄蛐蛐一样,饶有兴致地用细棍逗弄着蛊盒里的蛊虫:“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傅家那小书生眼眶红红,跟我说话的时候,感觉像是快哭出来了,且还尽力忍着呢,当真是梨花带雨,好生惹人怜爱。若非咱们是亲戚,不好横刀夺爱,我还真想打一打他的主意,时常将他惹哭才好。只是那神态冷清得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该说不说,那小模样,和三妹是有些神似。”
“莫不是你俩真有几分夫妻相在? ”
陶莹并未理会魏红瑚这些闲话,语气沉稳漠然:“他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他同意替你引蛊咯?”魏红瑚心不在焉地答道,“刚好,栾云策就快回来了,可以亲自见证一番。免得三妹总是怀疑我居心不良,来日若出了什么事儿,我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他就只有后果自负。” 魏红瑚玩得累了,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我早就说过,他自己也清楚,阴蛊的宿主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若你排斥于他,阳蛊自然是跟随你的心意而动,阴阳不和,轻则意乱体虚,卧床不起,重则一命呜呼,魂归西天咯。”
“那就无需让他种蛊。”
“我答应过栾云策替三妹解蛊,所以我只对三妹你负责,其他人是死是活,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再说了,我也很好奇,想趁此机会看看三妹和那傅家书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魏红瑚巧笑嫣然,面上全然一副天真无邪的神色。陶莹目光落到她手中蛊罐上,里面一只毒虫正在残忍吞噬另一只身躯稍显弱小的同类。
“我一直也很好奇,为何魏少堡主似乎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
“三妹当真不知?”
“不知。”
“女人对女人之间的敌意,无非是为了男人。三妹受过这方面的罪,应该很清楚才对。”
魏红瑚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却见陶莹神色反而越发平静:“云策与我虽非骨肉血亲,却的的确确是兄妹至亲之情,实在没有让人可误会指摘的。即便魏少堡主有任何不满,也不该将矛头对准我。”
“三妹如此说,有人可要伤心了。”
魏红瑚轻轻嗤笑一声,娇俏的杏眸中若有似无地露出一丝戏谑的憾意。
“我不明白魏少堡主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三妹如此不解风情,难怪会将傅家那个小书生惹哭了。人家可是要豁出命去为你引蛊呢,就算是拿人家当个趁手的工具,也不能一点笑脸儿也不给不是?三妹还是不妨想想,怎么样才能将人哄得开心一些吧。毕竟明日还要相见,莫要让场面太尴尬了。”
魏红瑚接着兴致勃勃地道:“要是三妹想不出来,我教你啊。”
“人么,就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对方纯真,你就浪荡,他若浪荡,你就该纯真了,保管错不了。我看那小书生性情还算纯良,不如这样……”
魏红瑚滔滔不绝,却见陶莹沉眸思考着什么,而后转身大步出了门。
连忙提着裙子想要跟上去:“诶,三妹,你去哪啊?带着我一起啊。”
……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方清颜正准备去开门,抬眼便看见儿子伫立窗前,凝望着门口,面色犹豫。
微微一笑,复又挽起袖子,轻声喊道:“诚儿,去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傅诚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书,大步走到门后,轻轻拉开门栓,低了低眸,冷淡道:“陶姑娘,家母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道娇俏声音笑嘻嘻地道:“傅公子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三妹。怎么,难道贵府只欢迎三妹,不欢迎我?”
傅诚抬起眼眸,只看见魏红瑚怀里抱着礼品,朝自己眨巴着眼睛,而她身后空无一人。
这种场合,李硚和杨洪是不会来的,藩王与地方官员为避嫌,平素不会过多往来,他们身为藩王下属,代表着藩王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需要避嫌。
可她分明答应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来。
他指尖微微一紧:“陶姑娘今日没来,可是有事在身?”
“三妹昨天一声不吭地就跑了,追都追不上,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许是觉得没意思,去别的地儿玩儿了;许是——”魏红瑚故意拖长了声调,压着声音道,“她不愿意见你,想方设法躲着你呢。”
傅诚身形一滞,魏红瑚见状一笑,径直略过傅诚,蹦蹦跳跳地进了门。
傅诚默然转身,随母亲和妹妹在正堂落座不久,便听见一道清亮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他骤然起身,很快,一道身姿高畅,风神飒爽的身影牵着马在门前停下。
“抱歉,我来迟了。”
陶莹将马在门外拴好,大步跨进门槛,朝着方清颜颔首示意,道:“时间有些赶,我还未曾来得及换一身衣物,傅夫人切莫见怪。”
“陶姑娘能来,妾身就很高兴了,怎么会怪罪呢?”方清颜连忙起身相迎。
“夫人不必多礼,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既然如此,阿莹也不必唤我夫人,徒增生分。我想,我的年龄应当同你母亲差不多大,阿莹若不嫌弃,便唤我一声方姨吧。阿莹不必客气,权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就好。”
方清颜眉目温柔,视线落在陶莹手中鱼篓上,疑惑道:“这是?”
陶莹揭开鱼篓的盖子,笑了笑道:“我想着夫人……方姨一家自江南而来,应当喜食鲜鱼。于是出城去水边捞了几尾鲤鱼上来。可惜回来的路上太冷,这几尾活鱼全都冻得硬了,少不得损失鲜味,只能勉强尝上一尝。”
“我听闻城外河流早已结冰,冰层坚韧,行人甚至能够从中通过。如此这般,还能捞上鱼来么?”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微微低着头从方清颜身后走了出来,看着竹篓中的鱼,容色认真,细微柔和的声音中含着丝丝惊讶。少女肌肤赛雪,姿容如月,极是秀美出尘,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尽显出柔和天真。
少女话音落下,像是发觉自己在人前冒失了一般,红着脸颊往后退了一步,半躲在母亲身后,又察觉陶莹张目看着自己,连忙将头埋得更低,朝着陶莹盈盈一福。
“这是小女傅贞,家中都唤她贞娘,阿莹将她当做小妹便是。”
秀瑶在世时,也是这般文静温婉。
陶莹冲着傅贞微微一笑:“水边浅滩处冰层不厚,可以凿开打窝。如今天气冷,鱼确实不怎么开口,但只要有耐心,总有愿者上钩。”
“贞娘和诚儿自幼最是爱吃鱼,阿莹有心了。”方清颜接过鱼篓,温柔端庄的容色中露出几分心疼,“阿莹冻坏了吧,快进去烤烤火,暖暖手。”
“无碍,寒雪垂钓,颇有几分野趣。”
方清颜唤来丫鬟将鱼拿进厨房洗干净,待会她与客人说完了话,再去烹饪。
丫鬟拿着鱼走后,方清颜将陶莹请进正堂,引她在傅诚面前坐下,笑着道:“我听夫君说,阿莹和诚儿早已相识,那就无需我多言了。你们同龄人坐在一处,也有话说。”
傅诚坐姿端直,略略颔首示意,然而长睫轻垂,容色微冷。
陶莹注意到他今日穿着那件晴山青色的新衣,发髻上的束带和腰带皆是月白色,浓淡得宜,愈发衬出芝兰玉树,貌若春华。
她却只能想到昨日,他眼中含泪,容色中尽是清冷破碎。
魏红瑚说,必得时常将他惹哭,也并非……
全然没有道理。
察觉到心绪走偏,陶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顺势坐下,静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不是说,南方的名门望族有许多讲究,男女不能同席,夫人这般安排,会不会不合适?” 一旁的魏红瑚忽然极为真诚地发问。
方清颜温柔地摇了摇头:“我们一家人虽然长居江南,却委实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寻常市井人家罢了,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与我们夫妻来往之人素来不多,因此我这一双儿女性子未免内敛,今日待客也无非是些粗茶淡饭,家常味道,若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魏姑娘包涵。”
说罢,也坐下同陶莹和魏红瑚一并闲说了一会儿家常,见日头差不多了,叮嘱一双儿女代为招呼客人,自己则起身到厨房做事。
“我原以为傅夫人国色天香,就算下嫁,也是个美娇娘,没想到竟也要自己下厨。还有那丫鬟,一直用手比划,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像是个哑巴。”魏红瑚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在陶莹耳边低低道,“这傅家再是清贫,傅峻好歹也是个县官儿,不至于连多一个使唤的婆子下人也请不起吧。”
“还有这傅小姐,长得这般好看,我要是个男人,恨不得赶紧娶回家好好疼爱,哪个没眼光的竟然舍得退婚?”
陶莹没有答话,心中却道傅家父子刚来到高台时的景象,官邸中别说丫鬟了,连炭盆也没有。如今傅夫人和小姐来到,虽则陈饰仍然清简,却显而易见地多了许多温馨布置。虽无一名贵器物,却处处清远自然,蕴藉巧思。
如今想来,傅大人俸禄微薄,长子读书,花销本就不匪,幼女体弱,常年累月的汤药又是一笔支出,再使一婢女,家中共有五口人亟需吃饭,若无其他进项,又不能精打细算的话,的确容易入不敷出。
难怪小诚当初孤身赶路,身上带的是自制的干粮,投宿旅店也只肯住最便宜的通铺。也难怪傅夫人身边虽有一个丫鬟,仍然事必躬亲。而且傅夫人做事细致麻利,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双手皮肤也有些粗糙,一看便是勤于日常劳作。
柳官曾说方家父母极为宠爱女儿,不惜拼着家族名声也要保女儿周全,可如今看来,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不论如何,傅夫人这样兰心蕙质之人,多年来遭受非议,却能处世淡泊,视事谦逊,其中酸甜苦辣必不为外人所能了解。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小诚背负着世人对母亲的非议,是如何默默忍受,又是如何长养成今日这般温润如玉,襟怀坦白的君子之风的。
魏红瑚在陶莹那里讨了个没趣,身子坐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今日傅夫人做东,怎么傅大人却不在?不是说傅大人和夫人感情很深吗,不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