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姨?”
陶莹微微诧异。
“妾身有些话想同阿莹说,所以做个不速之客,不知阿莹可否方便?”
方清颜信手掀开帷帽,一手微微扶着后腰,胳膊上挎着一只提篮,虽然容色温柔娴静,终究没能掩住秀眉间的一缕忧愁。陶莹打开门道:“方姨客气了,请进吧。”
陶莹带着方清颜在正堂落座,正要在火炉上煮些茶水,却被方清颜拉住:“阿莹不必麻烦。”
方清颜说罢,将提篮放在桌上,打开上方的盖布,露出里面细软物件,数量并不多,但看得出做工精致,造价不菲。
“方姨您这是……”
“其实妾身此来是有个不情之请,阿莹可以听完再决定是否答应。”
萦绕在陶莹心头的沉重加剧了许多,恳切道:“方姨但说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全力以赴。”
“妾身明白阿莹是侠义之士,慷慨仗义,然而此事凶险,妾身不想刻意欺瞒,若非万不得已,妾身也不愿搅扰他人安宁。阿莹还是听完之后再做决定为好。”方清颜轻声叹息,“想必阿莹已经听闻过我弟弟清臣犯案之事了。”
“是。”
“实不相瞒,妾身并不相信清臣会犯下这等残忍的罪行。”
“清臣与妾身年龄相差数十岁,我们虽非一母同胞,但妾身亲自看着他长大,深知清臣自幼性情温良内敛,与人为善,他无心仕途,不喜游宴,更厌倦结交名流,附庸风雅,平生唯爱丹青,少年时便常常闭门不见人,整日描摹名家画作,不惜废寝忘食。妾身父亲认为清臣玩物丧志,不求上进,屡教不改,因此并不喜爱他。但清臣的心思本就不曾拘泥于世网之中,对于丹青之外的许多俗世章程亦浑然不觉,家中放任不管后,他反倒觉得如释重负,一心游遍寰中名胜,写照山川。”
“此番妾身与夫君分开北上高台,正是清臣一路相护,清臣抵到高台之后,不顾妾身的挽留便匆匆离去。妾身心知,他是想一览西北风光,输与丹青。”
“湖州与高台千里之遥,清臣孤身一人,四处游走,或许流连忘返,全然沉浸在丹青中也未可知,若是如此,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收到他的消息。西北僻远,舟车不通,人迹罕至处常有,妾身也担心清臣会因贪恋西北风貌而以身犯险,误入无人之境。因此清臣临走前,妾身特意与他约定,每隔十天半月务必来信告知近况,也好教妾身知他平安。此前清臣一直依照约定捎来信件,然而近来却突然失了音讯。”
“妾身本来以为或许是途中出了些许差池,清臣才没及时捎来家书,也或许是天寒路远,邮差没得及将信件送到。本想着待元宵过去,若还未接到清臣的消息,便让夫君和诚儿托人去寻。却不曾想,再得知清臣的消息,竟直接成了眼下这般境况。”
也不曾想,清臣竟就在甘州。
而清臣若非好心护送她和贞娘一路北上,也不会卷入是非。
方清颜秀眉低敛,素雅的面容间满是忧思牵挂。
陶莹没有想到个中缘由竟是如此,若按傅夫人所说,一个画笔不辍的痴人,确实不像是会与人同谋,折磨残弱的凶徒。
忖了忖,道:“既然方公子身在甘州,为何不与方姨及傅大人联络?还有,方公子不喜与人交往,又怎会认识崔琉?”
“妾身也不明白。”方清颜道。
“当日清臣匆匆离去,只说要赶去附近州县观摹历朝留下的洞窟。他一早听说那些洞窟中虽然历经变迁更迭,其间的壁画却依然笔墨饱满,栩栩如生,兼之融合各朝各代、往来商旅民族的画俗和技法,内容多变,因此清臣格外感兴趣,后面捎来的家书上也说那些壁画融会贯通,别具一格,他深受震撼,故而一直在附近徘徊。”
“他如何结识崔琉,妾身则一无所知。清臣不善言辞,又一贯独来独往,从不轻易与人结交。外人不知他内心锦绣,只看他性情沉闷孤僻,往往也不会多加留意。”
“有没有可能……”陶莹若有所思,“方家与崔家可有渊源?方公子潜心画作,想来画技了得,也许曾与崔琉见过面?”
以前见过面,而今崔琉来到西北,认出方清臣,或是出于炫耀,或是出于其他某种狂妄自大的目的,或胁迫或隐瞒,使方清臣误入他的杀人游戏,却不料为青羽布下的天罗地网捕获,连累方清臣被视作同党。
方清颜明白陶莹问话中的意思,摇头道:“方家在湖州地方勉强算得上书香门第,崔氏却是名门望族,声势显赫,方家难以望其项背,与之从无往来。清臣的画在江南的确小有名气,但他从不在人前显露身份,宴请游乐更是一概推拒。”
陶莹蹙了蹙眉。
那便奇怪了。
如此说来,方清臣没有任何与崔琉产生交际的地方,为何会与崔琉牵扯在一起?恐怕只能询问方清臣本人才能得到答案。但方清臣出现在犯案现场,行为诡异,前去抓捕的捕快有目共睹。不管他是不是如实上告,他的证词本身都存在疑问。
除非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他的清白。
又或者,崔琉亲口印证他的无辜。
假若方清臣果真是清白无辜的,无论崔琉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设计他入局,从崔琉嘴里必然得不到口供,而受害者无人生还,崔琉身边的护卫被青羽派人料理了个干净,根本找不到证人。
“而且……”
方清颜悲道:“清臣受了惊吓,现已神志不清,连妾身和诚儿、贞娘俱都认不得了。妾身没有办法问出详情,也没有办法替他洗刷冤屈。”
陶莹微微一怔,方清颜轻轻收拢起悲哀:“妾身不知阿莹是否相信清臣清白无辜,毕竟这些只是妾身一家之言,阿莹若是心有怀疑也是理所应当。但妾身明白,此案干系重大,百姓们群情激愤,夫君因为清臣的缘故自请回避此案,全权交由州府审理。然则崔家势力雄厚,崔家若强压命案,州府未必能够秉公执法,他们若还想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只能将清臣推出去。妾身想过了,若州府畏惧强权,草菅人命,妾身无论如何都要替清臣伸冤。”
方清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凝视着面前的英气女子。
“妾身来时说过,有一个不情之请。”
“今日朝中显贵亲临高台,欲将首犯带走,不知阿莹可否听闻?”
陶莹颔首,心中忽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便见方清颜眼含泪意,声音轻柔,深婉恬淡的双眸之中蕴含着深深的坚毅。
“夫君性子刚直,一心为民,为了安抚百姓,此前夫君便同妾身商议过,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会留守高台,寸步不离。而今崔氏直接来要人,妾身了解他,他不会屈从于崔氏的权势,不会抛下治下百姓不顾,让公道蒙尘,必然拼死抗争,决不退让。妾身与他是夫妻,夫有此志,妾身当然一往无前,舍命相伴。”
“或许我们夫妻大限已至,但我们一双儿女尚还年轻,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该和妾身夫妻一道殒命在此。还有欢娘,她本不是傅家人,更不应该无辜受累。”
陶莹心中震动,下意识道:“未必会产生这样严重的结果……”
“阿莹是聪明之人,想得到其中的关节,不然也不会这般无奈。”
“崔氏所作所为妾身也屡有听闻,不管是妾身执意为弟伸冤,还是夫君公然抗争,都势必会得罪崔家,以崔家的手腕,不会放过夫君,也不会放过我们一家,也许连方家也在劫难逃。方家那边妾身已经去信,妾身无能为力,只能请他们各自保重。”
方清颜有些悲哀地笑了一下,陶莹默默地看着她温柔而坚决的面庞,内心的沉重涌上来。她听见方清颜继续道,声音中的决然如同惊雷,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口。
她想起青羽的话。
纵然他机关算尽,也无法彻底干涉所有人的选择。他们的选择,只会出于自身的本心。
“妾身想求阿莹,也想请阿莹替妾身向石夫人传话,如若真的到了那一天,求阿莹和石夫人看在夫君为高台县做过些许好事的份上,带他们离开。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够平安,妾身夫妻便彻底了无心愿。”
方清颜低头看向提篮,素白的指尖略微抚过上面的纹样便收回:“这些细软首饰是我出阁时母亲所赠,便尽数当作来日路途中的盘缠花销。若有剩余,还请阿莹向石夫人言明,石公子心地纯粹,行事敞亮,妾身和夫君知他爱重贞娘,也知道石夫人夫妇和善可亲,一定会视贞娘如己出,因而心中早已同意这门婚事。若将来石公子从军营归来,他们一双儿女仍旧彼此倾慕,余下的财物便作为贞娘的嫁妆及婚礼出资,望石夫人代为主持,盼他们永结同心,永世恩爱。”
“这些话原本该由我夫妻二人共同出面与石夫人夫妇商议,可惜事与愿违,我们得罪崔家已如石板上钉钉,若妾身贸然轻往镖局,恐怕很快会给镖局招来祸患,因此只能请阿莹代为转达我夫妻二人的恳求之意,妾身感激不尽。”
“还有一事,得需要阿莹作主。”
方清颜说道,从手腕上退下一只手镯,放在桌边:“世人待女儿家总是刻薄一些,女儿家也总是无助一些,所以妾身忍不住将多数东西留给贞娘傍身,有时候也会觉得是不是太过偏心,忽略了诚儿。可惜妾身现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妾身和夫君并不太多过问儿女之事,诚儿也不曾在我们面前提起,但妾身和夫君都看得出来诚儿对阿莹的情意。诚儿自幼懂事,从不让我们操心,凡有苦闷,常常一个人独自吞咽,我们夫妻自忖亏欠诚儿良多,然而事到如今,却也只能给诚儿留下一只玉镯,送与他未来的妻子,算作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
“方姨,我……”
陶莹面露迟疑,方清颜语气柔和,并不催促:“妾身不知阿莹对诚儿情意几何,说这些话也并非想替诚儿做说客。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我们不在,无人替孩子们操持,不妨在分别前将话说直白一些。若阿莹对诚儿有同等的情意,我们自然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我们夫妻有所误会,还请阿莹勿要放在心上,只替妾身将这只镯子拿给诚儿便好。”
“最后还有一件事。”
陶莹看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温柔的目光落在纸上,轻声道:“诚儿今年已满十九,明年便该到及冠之年了。按照旧习,男儿行冠礼时,长辈应赐字。夫君自年前起便开始为诚儿的表字苦思冥想,暂时定下了这几个。原本妾身看他将那几本圣贤书籍翻来翻去,翻得书页都卷了边,想是还不甚满意,不过大约也没有机会了。”
“诚儿出生时,夫君以‘诚’字命名,是期盼着诚儿能够守持正固,信心任真。如今或许是我们夫妻二人年事已高,只希望诚儿人生适意。不过妾身私心还是最喜欢夫君最不看好的一个表字。”
方清颜微笑着念道:“兰木为船,渡洲中流,不载烦愁。”
春夏秋冬,时序更迭,唯安闲适意,乐尽陶陶。
“兰舟。”
“妾身以为这表字极好,便自作主张将其余舍去,替诚儿取字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