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人无事，晚辈便先行告辞了。”年轻人拱了拱手道。
朱至兰到底在商场浸淫多年，高人虽不愿泄露天机，但已然好心将她指引至此，必然是佛陀开眼，保佑她的诚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若眼前青年真是解开远儿身上的因果恶业的关键，她总有办法知晓。
何况眼前这位年轻人妙年洁白，温文尔雅，看起也来不过比远儿年幼几岁，算得上同龄。远儿自幼钟爱读书，眉眼肖她，若他生来康健，没有一个拖累他的身体，应当也是如此俊秀文雅吧。
当即收敛起既惊又喜的神情，面容慈爱。
“公子且慢，老身只想问一句话。”朱至兰缓缓道，“这里人迹罕至，不知公子为何会只身在此？”
年轻人看向夫妻二人，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出口，再三犹豫，到底温声回答：“不瞒夫人，晚辈前些日子曾做过一个梦。”
朱至兰呼吸一紧，面上却不显：“一个梦？”
“是，一个梦。”年轻人踯躅着道，不知为何红了脸，似是有难言之隐一般，连带着说话都不甚流畅，“前些日子以来，晚辈时不时便梦见佛光照耀着一株千年古榆树，晚辈百思不得其解。正巧今日来寺中参拜，想起来这一桩事，因此特地向师父们询问过，得知此地正好有一株千年古榆，心中好奇疑惑不已，这才来到此处。只是……仍不知梦境的意义。”
年轻人面庞愈发绯红，眼眸垂下，朱至兰只以为他性情内敛，不好在外人面前表露怪梦，不疑有他，抚掌作惊讶状：“非是老身特地与公子套近乎，只是实在巧了，老身近日来也常常做同一个梦，和公子的梦十分类似，也有一株古榆，是以才同丈夫一道前来寻找，以窥这些怪梦是否蕴含着什么天机。”
青年人怔忡了一下，似乎是不敢相信。
朱至兰笃定眼前青年便是高人要她找到的佛缘，只是不知这青年究竟与远儿、与自家有何关系，于是道：“老身先是见公子面善，如此说来，老身夫妇与公子更是有缘，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与我们夫妇回寺中客堂一叙。”
吴进槐在后面拉扯她的衣袖，一脸发懵地道：“夫人，你从后寺回来之后便说遇见了高人指点，其他的也不说清，拉着为夫又是焚香又是祷告的，现如今又突然要带个书生回去。就他这穷酸样，怎么可能和咱家牵扯上关系，怎么可能是什么佛缘。”
“夫人哪，咱家万贯家财，红眼人无数，你别是被宵小之徒给骗了！”
外人在侧，朱至兰忍住怒意，不动声色地拂袖，接着朝年轻人慈和笑道：“我夫君惯爱说笑，公子莫介意。”见年轻人比先前更加犹豫，忍不住在心中啐了一口吴进槐这个老匹夫，特意加了一句道：“我这夫君在甘州州学担着州学正的职务，看公子也是读书人，气质文雅，想来定然才高八斗，且老身观面貌并不像本地人，不知从何处来，如今又在何处高就？”
年轻人听完她介绍，当即怀抱双手，向着夫妻二人躬身行礼：“学生不敏，竟然未能认出学正及夫人。”
朱至兰和吴进槐闻言皆是一愣：“公子知道我们？”
“自然。”年轻人秉道，“学生姓傅，单名一个诚字，家父是高台知县傅峻，晚辈刚随家父迁到甘州不久，本应前去州学报道，可惜文书手续迟迟未到，无法入学，这才一直待在家中，未能拜会学正。”
朱至兰立刻猜到定然是自己的丈夫做了些“好事”，好啊，原来因果竟然是应在这里。高人果然说得不错，同心无人，独木难支。随即狠狠向后剜了一眼。
吴进槐不自在地擦着冷汗，用力挺了挺胸膛，得心应手地假笑道：“原来是傅峻傅大人的爱子，我早已听人说起过傅公子，果然气度斐然，不愧是年纪轻轻便在徽州州学岁考中拔得头筹。”
“这文书一事，都怪下面的人愚笨，将与徽州州学那边来的公函弄丢了，西北到江南路途遥远，补办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本学正也是公事公办嘛，但本学正爱才心切，特意嘱咐了下面人从速办理。很快就能好了，到时候本学正一定亲自遣人前往高台县知会傅公子及令尊。”
吴进槐小心翼翼瞟了一眼妻子，见妻子面无表情，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找补道：“但是傅公子与我们夫妇有缘，本学正必定亲自前往拜会傅大人，亲自告诉他这一好消息，并亲自将傅公子接进州学。”
傅诚再行一礼，谦卑道：“劳烦学正费心，学正公务繁忙，怎敢劳烦？若学生能进学，只消学正遣人告知即可，家父及学生感谢非常。”
“哈哈，不麻烦，不麻烦。”
吴学正干笑道，一面悄悄打探妻子的脸色，一面在心中唉声叹气。
傅诚入州学这事情他本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过一介学官，虽说靠着妻家的资财在官场上也算顺风顺水，小小得意，到底比不过傅峻这些手里握着实权的县官。他年纪也大了，往上升已经不大可能，最多拔高一阶，撑死也就耗在州学里了。更何况那位故人远在千里之外，他想要升官，对方根本帮不上忙，但他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在人家心里落个好。
他也不想真的得罪傅峻，是以他本来准备晾傅家父子一两个月，待时候差不多了，随便编个将过错推到下属身上，再做做样子，在州学之中对傅诚多加嘘寒问暖，卖傅峻一个人情，也教傅诚能记得他的悉心照拂。两头糊弄糊弄，便能将此事混过去。而且他早听说傅诚在徽州时功课成绩便样样顶尖，有状元之才。以往朝廷开科取士，南方学子占十之六七，北方只占十之三四，摊到西北就更少了。如今来了这样一支好苗子，明摆着能给他脸上添光不说，他日傅诚入朝为官，便是不能提携于他，朝中有人好办事，总也能多一条路。
傻子才想放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算是全砸在这刁妇手里了。倒不如趁着刁妇说的什么佛缘，与之亲近亲近，挽救一二。
吴进槐心肠转了又转，立马收起哀叹，和煦道：“既然上天注定傅公子与我们夫妻有缘， 那不若傅公子便随我与夫人前去客堂喝喝茶，稍事歇息罢。”
吴进槐虽然主管学务，到底占着一个老师的身份，傅诚推拒不过，目光担忧地向后看了看，只得跟着两人回去。几人家长里短地说了一会儿，主要是吴进槐和朱至兰二人问话，傅诚恭敬回答。
傅诚惦记着陶莹所说的因失学跳河的学子，便趁此时机提了出来。吴进槐脸色青了青，然而被朱至兰冷眼一瞪，当即露出一副大为震惊且痛心疾首的模样，承诺会复查此事。
没过太久，吴进槐身边的管家敲门进来禀报，说有他熟识的同僚也携家属来了东山寺上香，吴进槐有心应酬一二，问过妻子的意思，便跟着管家出去了。
朱至兰看向傅诚，她心中大石头早已落地，傅诚的出现让她看得很清楚，远儿身上背负的业障，根源就在于吴进槐那老匹夫身上。以前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为了远儿，她迟早要跟吴进槐好好算一账，不过，不急于一时。
此时几番交流，她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端庄礼貌，既文雅又朴实，毫无纨绔子弟的浮华狂妄，除却性子内敛清冷了些，任谁是长辈都会喜欢。
她越看越亲切，便笑着道：“不知傅公子今日会如何到这东山寺来？”
“不瞒夫人，其实学生正是为了不能进州学读书一事而来。”傅诚答道，耳廓又热了起来。
“想来也是，州学出错，却害你耽搁如此之久，令尊和傅公子心中定然焦急。看来东山寺的确灵验，傅公子既来拜佛，咱们便碰上了。”
傅诚如坐针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朱至兰的问题反问一遍：“敢问夫人和学正为何来此上香？”
“老身啊。”朱至兰喟叹一声，悠悠道，“是为了老身的独子。”
“夫人是为了令公子？”傅诚眉宇轻蹙。
朱至兰虽然如今体态臃肿，但依稀可见年轻时娇美而精明的眉眼，现下却突然显露出深深的疲态：“是啊。老身年届四十，膝下唯有一子，自出生以来便孱弱难活。老身与人争，与天争，未尝一日放弃，勉强替独子争得二十年光阴，二十年中独子缠绵病榻，未曾体验过一日常人的欢喜。”
远儿身受病痛，却时时记挂着她这个母亲。
有几年，大夫几次说他活不过冬日，那时她伤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强打精神，吴进槐装模作样安慰几句，便推说出门游学，顺道结交才俊，日后登科也好有人照应，出去吟诗作乐。远儿敬爱父亲，想要父亲的陪伴，她只得骗他说，父亲虽惦念远儿，但他志在成为万民敬仰的大官，也为了来日远儿能为所有人尊重喜爱，现下正准备科考专心念书，远儿万勿打扰。一席谎话说了多年，远儿至今还信着，或许说，假装还信着。
那时他才小小年纪，一顿饭只吃半碗粥都会呕吐，却为了让她宽心，假装无事地塞进嘴里，差点去了半条性命。她哭得不能自已，小小的手却轻轻替她擦泪。说，娘亲莫哭，哭坏眼睛就看不见远儿了。再后来，她拼了命地吃进一切珍馐百味，只因远儿说他尝不了，希望阿娘能够替他尝一尝，他看着就觉得高兴。
朱至兰神色愈发悲痛，几乎声泪俱下：“老身自问多年来未曾做过一件恶事，为何却要承受这般痛苦？若老身曾造恶业，自当一力承担后果，万勿牵连我儿。若是我儿命定遭受恶报，我是他的母亲，是我带他来到人世，别无所求，惟愿能替他承受一切因果报应。”
她笑着擦了擦泪：“老身爱子心切，让傅公子见笑了。”
“老身看着公子，总忍不住想起我的远儿。远儿性子平和谦逊，也不爱同外人说话，性情和公子很有几分相似。若他身体无恙，大概也会像公子这般，坐在这里，静静地陪老身礼佛吧。”
傅诚神色中露出不忍，摇头道：“舐犊情深，夫人慈母之心，学生唯有敬重。”
吴学正迟迟未归，朱至兰身边的丫鬟去厨房添茶水，也许久没有回来。朱至兰体态臃肿怕累，焦虑奔波了大半日，也觉得困乏极了，同傅诚又说了几句话，见青年也神思不属，大概是着急归家，便让他不必再等吴进槐，径直回家即可。她看傅诚亲切，本想送他些什么，眼见傅诚浑身简朴，便歇了心思。只道若日后有任何需要，只管到甘州城找商户朱家，她一定竭力襄助。
傅诚谢过吴夫人，告辞离开。
他垂眸，信步走到山脚，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那人已洗清容貌，换回劲装，牵着紫琮，伫立在道旁等他。见他面色绯红，眉宇间却似有恹色，唇角一勾，声音含笑：“小诚果然不擅说谎。”
傅诚垂眸不语。
“怎么，你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