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玩儿了一天，围着吃了火堆烤兔子和猎屋中贮存的食物，又听十九绘声绘色地讲了当初他和小虎子是如何扮演黑白无常，将害人不浅的周媒婆吓了个肝胆俱裂，跪地求饶，将做过的所有恶行一分不少地全吐露了出来，说到关键处，则让小虎子和他一起走场将当时情形十分夸张地演了一遍。小虎子一会儿当着本职的白无常，一会儿捂着嘴角匍匐在地，假装面色惨白的周德妹，额头汗涔涔的，胖乎乎的圆脸上满是快乐和骄傲。
傅贞和傅欢捧着脸颊听得入迷，两人更加卖力，忍不住开始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陶莹含笑坐在另一旁，并不戳破。傅诚坐在另一侧，也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静穆。
“媒人写下了认罪书，那……后来呢？她可曾在公堂上认罪伏法，杨公子的表姐李姑娘又是否顺利脱离魔掌？还有梁家，他们设局冒婚，偷梁换柱，可有被绳之以法？”
“当然了，阿贞你们刚来肯定不知道，梁家下场可惨了……”
十九压低了嗓门，面上一派神秘，却被陶莹旁若无闻地打断：“罪魁祸首已经伏诛，李姑娘一家也已在金州安顿了下来，从头开始。金州虽也在西北境内，好在离此地也有数百里之遥，没有太多人认识李姑娘一家，没有人言非议，远离伤心地，也不会触景伤情。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姑娘绝处逢生，定然会否极泰来。”
见傅贞神色凄然，有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贞娘可知，本案是由令尊傅大人审理，你阿兄为李家诉讼。当日梁家请的讼师素来能言善辩，工夫巧诈，你阿兄在堂上围棋布局，连环穿心，丝丝入扣，足见你阿兄足智多谋。傅大人明断是非，结果公道，人心思服。是以傅大人和你阿兄也因此案名声大噪，享誉西北。”
“我从没听父亲和阿兄说起过，当真？”傅贞嗓音柔软，清丽而哀伤的容颜也渐次鲜妍明媚开来。
“这个我知道。”
小虎子一脸兴奋地抢答道：“梁子辉他家和县丞家是姻亲，两家勾结在一起好多年了，梁家有王开元包庇，从来没有人告赢过。大家伙最初都觉傅大人最多也就装装样子，没真的抱希望，结果傅大人真是为民除害的青天大老爷哪。”
虎子憨厚地笑了两声：“傅公子长得跟仙人儿似的，又聪明，还是半个官身，可受欢迎了。光我知道的就好几个，还有些胆子大的，当街拦路给傅公子送香囊送绢花的呢。”
傅贞微微张大了双眼：“竟还能这般么？”
“西北民风质朴，不如中原规律多，男女之间也少束缚。即便是女子，遇上心悦之人，也大多热烈直白。你阿兄淑人君子，少女们心生爱慕也不奇怪。”
“阿兄，当真有许多姑娘当街送你绢花么？”
傅贞望向身旁的兄长，声音细微，却还是被耳尖的众人听到，一时间四双年轻清澈而好奇的眼睛全都对准了傅诚。对面陶莹也形容慵懒地看了过来，傅诚耳根微热，有些局促地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语气生硬地否认道：“没有。”
“怎么会呢？”小虎子继续兴致勃勃地插嘴道，“光我的表姐表妹就得有两三个，我都见过她们高高兴兴地绣花样，对了，还有特意去寺里观里求平安符和挂红绳的呢。”
“挂红绳？”傅贞有些惊讶。
“对啊。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红绸子上，打成结，挂在月老庙前面，说是挂得越高越灵验。你们那儿没有吗？”
“有是有，可只有两心相同，才会去月老庙前挂红绳祈福。”
傅贞说完，傅欢高兴地拉了拉她的胳膊，比划了一番，两人一起捂着嘴笑了起来，小虎子闷头看着，呆呆地挠了挠头：“阿欢在说什么？”
“咦，傅公子的脸怎么也红得跟柿子似的？”
陶莹顺着小虎子的声音看过去，青年面容微肃，然而白净的脸颊却红透了，神态比起刚才也更加不自然了，清俊的眉宇皱起，冲着妹妹轻轻摇头。陶莹柳眉略略一挑：“我也想知道欢娘说了什么？”
“欢娘说，如若甘州城挂红绳的风俗十分灵验，阿兄岂不是会得好多红颜知己，数都数不过来。”傅贞飞快地看了一眼阿兄，抿起樱唇浅笑着道。
“对哦，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阿欢好聪明。可是这样的话，月老庙不是就不灵验了？”
小虎子羞涩地抓了抓衣角，望着傅欢傻笑，傅欢翘起小巧的嘴角再次比划了一下，傅贞继续道：“许愿的人如果都许同一个愿望，月老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分配红线，所以就不灵了。”
傅贞话音略顿了一下，柳眉有些奇怪地蹙起：“我记得，阿兄书案上好像也有一根红绳。阿兄，你也去过月老庙吗？”
傅诚抬头，撞见陶莹闲散的目光，低垂下眼眸：“之前有同窗新婚不久，代孕中的妻子去月老庙还愿，才将我和另几位同窗一同拉去了，那红绳也是庙祝所赠。”
“还愿？如此说来，本地的月老庙应当是很灵验的了。”
傅贞和傅欢虽面上有些羞涩，却忍不住雀跃起来，十九平时不太关注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一直想插话却插不进去，这时候终于找到了机会，耸了耸肩道：“嗐，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都是骗人的。要是给塑像磕个头就有用，我阿姐不会遇见霍平川那个狗东西，小虎子的表姐不会受姓梁的折磨，天底下也不会有那么多王八蛋……”
“阿贞，你怎么了？”
瞧见傅贞难过地咬着唇，十九强行掐断自己的话，茫然地走到她身边，却又不敢靠近，只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懊悔。傅贞从后面看着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努力挤出一个柔顺的微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石公子说的很对，命数既定，求神问佛是没有用的。”
“不是这样的。”
十九拧紧了黑炭似的浓眉，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娘说过，命是自己的，不是天定的，谁要哄别人认命，一定老早就在心里憋了坏心眼儿故意骗人的。谁敢跟阿贞你这么胡说八道，我一定揍得他屁滚尿流，爹妈都不认识！”
“如果是上苍说的呢？”
“那又怎么了？管他是谁，要是敢让阿贞你的命不好了，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放过他的！反正我不信命，也不信什么老天爷，有本事拿雷劈我啊，只要劈不死我，我就不认。”
傅贞微微一怔，连忙去捂十九的嘴：“这种话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我不怕，我也不认，阿贞你也不能认。”少年一双大大的圆眼在夜色里闪闪发亮，神情坚定无匹，傅贞轻轻地收回手，微微笑了一下：“石公子的好意，我知道了。”
傅贞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湿漉漉的，火光照在脸蛋上，粉扑扑的，整个人软绵绵的，笑起来甜甜的。十九又觉得浑身都僵硬起来，猛然直起身子：“你、你也是我的把子嘛，我当、当然得对你好。”
“嗐，火堆是不是烧得太旺了，好、好热。我们再玩点什么？”
十九语无伦次地搓着手，一旁的众人精神显而易见地疲乏了起来，尤其小虎子连连打着哈欠，几乎就要捧着脸在原地睡着了，陶莹笑着起身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回程，都先歇息吧。”
“哦，好，好吧。”
猎屋中一共三间卧房，十九睡觉不老实，独占了一间，傅诚和小虎子共用一间，陶莹陪着傅贞傅欢用一间。众人心无旁骛地玩了整整一天，确实困倦已极，各自分别进屋睡下。
陶莹睡在最外侧，听见身旁傅欢平坦而均匀的呼吸声，缓缓睁开双眼，翻身下床倒了一杯茶水，一道轻柔的低语响起：“陶姐姐，你也没有睡着吗？”
“还没有，我习惯晚睡。贞娘呢，不困么？”
“我舍不得睡着。”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什么也不必想，只是一味地笑，一味地高兴就好了。我也从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天地，万山载雪，松海茫茫，浮云飞驰，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月亮。我担心一旦闭上了眼睛，就再也做不成这样高兴的梦了。”
冷月照进窗棂，少女正当韶龄，肌肤胜雪，清雅秀丽的脸庞面向着月光，柔美如玉。
陶莹仿佛在傅贞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心中一痛，唇边笑意不改：“不会的。你和欢娘若方便得空，可以常和十九出来玩儿，他最会玩儿，会的游戏也多。不过十九自来活泼肆意惯了，有时候不太着调，除开他，镖局里还有许多师姐师妹，爽朗热心，你们若愿意，也可以常常往来。”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石公子……还有杨公子也都很好，善良敦厚，对欢娘和我一直优待体谅。”
傅贞声音极轻，怀抱着无限的欣喜，不知想到了什么，秀致的面庞上满是羞怯和愧疚，犹豫了许久，终究鼓起勇气道：“陶姐姐，我阿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