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光线从牢房墙壁上方的栅栏小窗照进来,也变得昏暗起来。
陶莹席地而坐,侧脸望着铁窗,目光泰然冷静,却又近乎自厌,仿佛这方狭小的天地才是她该归属的地方。
今日童仆死前痛苦的小脸历历在目,场景一如秀瑶当年为了她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时候。
秀瑶死前,是不是也曾这样看着幽禁她的阁楼的窗外,看着天地之间的生机离她远去?可惜那时正值隆冬,洛阳官驿的窗外除了干枯老树,只有白茫茫的雪地,将一切肮脏悉数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逐渐变暗,彻底与牢房中沉默昏黑的空气凝固在一起。陶莹头靠在牢房的墙壁上,盯着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的虚空,轻轻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她睁开双眸,眼中浓烈的痛苦悉数隐去。
狱卒提着油灯走进来,拿出钥匙打开铁锁,后面跟着两名衙差:“走吧,提审的时候到了。”
陶莹起身,跟在衙差身后。
如今距离她身负重度嫌疑被关押已经整整三日,仵作应当已经验出了初步结果,不知道验尸结果是否对她有利。
只是,她有预感,这件事情,恐怕不会太简单。
与寻常案件不同,灭门惨案尚在审理刑讯的阶段,且此种要案案情不能一时尽得,往往久拖不决。且陶莹只是嫌犯,因此同第一次问审时一样,并未被升至大堂,只被两名衙差押送到内衙二堂,而内衙问审并无百姓旁观。
陶莹到了地方,见除了知县傅峻,县丞王开元,高台县衙的三班六房几乎全都伺候在侧,显然高台县出了这种惊天大案,整个县衙全都十分紧张,严阵以待。
“陶莹,你好大的胆子,知县大人在上,你竟然还不跪下认罪。”
说话的是捕头黄七,不过黄七说话之前,得了王开元一个眼色。
自那日她出现在现场被县衙官吏撞见,黄七便成了王家的嘴巴,一直坚持她朝是凶手的论调,恨不得先发制人,将她的罪名落实。
陶莹从容跪下叩首。
“民女见过傅大人。”
傅峻看着陶莹,这位年轻女子在牢里待了三日,却仍然面不改色,神情坚毅,气度飒爽,确乃女中豪杰。
傅峻振了振袖子,又将当日陶莹的行迹,为何会只身前去梁府以及在梁府中所见又仔细盘问了一遍。
“我与梁子辉素有旧怨,那日他在城门前挟持李月兰,我便发现他恨我入骨,因此心中一直难安,担心李月兰实是因我才惨遭折磨,更担心还有其他无辜之人惨遭梁子辉毒手。于是悄悄潜进梁府,想要一探究竟,如果真有人因为受累,我也可以救他们出水火之中……”
“再后来,便是大人所见到的场景了。”
陶莹按照当日所答,除去隐去了涉及镖局兄弟们的关键之处,说的倒也都是真的。
她心中盘算过,傅大人第一时间提审她时,她陈述自己清白,却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自证清白。
虽则罗威他们可以证明她的清白,但她不想暴露罗威他们,使事情演变得更扑朔迷离。毕竟无论如何来看,士绅之家满门被屠,杀手手法利落干净,男女老少无一遗漏,而且梁子辉死前被剜去眼鼻,形状恐怖,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仇杀。
若说她凭借一人之力,尚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在短时间内灭尽整整一门人命,而一行与他家结有仇怨江湖人士先事埋伏,而后集结动手,便就说得通了。
她不能让罗威他们无故卷进来。
顿了顿,补充道:“大人,我当日所携乃一把短刀,只要仵作一一对比死者身上的伤口形状,便可证明我所说为真。”
“哼,你倒是筹谋得清楚。”黄七冷哼一声,“高台县谁不知道你陶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谁知道你故意是不是带了好几把兵器,故意乱使一通,使梁家人身上的伤口各异,再于隐蔽处扔了,目的便是为了今日开脱?”
陶莹蹙了蹙眉,伤口各异?
那日她查看过几具尸首,的确是被不同的兵器所伤,如今仵作整体验出的结果再次证实了这一点。
“那日我当场被官差所捉,并没有太多时间藏匿作案的兵器,定然是扔在附近。黄捕头如此笃信我便是凶手,想必早已为了搜寻证物掘地三尺。敢问黄捕头,现场可有找到任何可疑利器?”
“你!”黄七语塞。
王开元咳嗽一声,面上有些不满。
梁家出了这桩事,他倒是无所谓,他一向信奉实用,世交姻亲又如何,托梁家主母的福,她手段厉害,将姓梁的一家男人管得服服帖帖,不是残废就是废物,唯独对她的独子梁子辉宠溺无度。她儿子生不出儿子,便也不许别的庶子生儿子。这下好了,梁家下一辈连个能撑起门庭的子孙都没有,江河日下,只是早晚而已。
如今梁家死绝了倒正好,他可以趁此机会派手底下的掌柜接收梁家留下来的赌庄,赌庄盈利丰厚,他早就动了心思了。要不是嫡兄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他根本不屑管,做做面上功夫得了。
不过么……
傅峻这老狐狸,竟是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先是去梁家的坟地开棺验尸,又去梁家抓捕主从犯。从头到尾,竟然将他这县丞瞒得死死的,这黄七也忒没用,关键时刻,连个口信也送不出来。
若非看在他如今还有点用途,以及他生了个好儿子的份上,他早就撕破脸了,让这外来的老狐狸看看谁才是本地的老虎。
黄七抹了抹脸上的汗,指着陶莹的鼻子,气势却瑟缩了不少:“也许你有同伙,将凶器带走了呢?”
“对,对,就是这样。那日大人特意安排了人守在梁家附近,结果却被人支走。这定是你同伙所为,只不过大人英明神武,及时赶到,这才没有让你逃之夭夭!”
这黄七,倒是聪明了一回。
“大人明鉴,我的确是只身一人进入梁家,并无所谓的同伙。而且我一早便说过,那日我进入梁家之前,曾见梁子辉的小厮慌张离开。若大人能找到此人审问,或许能洗清我身上的嫌疑。”
黄七自认找到了破绽,恢复了些许胆气。正要开口嘲讽,都说了有同伙,谁知道是不是陶莹联合同伙故意下的套,将人带走,到时候好来一个死无对证。
却听陶莹道:“大人若不信,当时路上已有行人和卖早点的小贩,想来衙门里看守梁家的捕快也在,小厮形色慌张,一定有人注意到。”
“的确。”傅峻沉眉道。
当日下属来报,梁子辉身边的小厮从后门匆忙离去,然而他们半途跟丢了。这一点与陶莹所说并无出入。若能找到人,也许一切疑点便能迎刃而解。
黄七飞快地看了一眼王开元愈发阴沉的脸色,一咬牙,朝着傅峻建言道:“大人,陶莹这丫头一贯尖牙利齿,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依我看,不如大刑伺候,不见棺材不落泪,定然能叫她将实话全吐出来。”
“不可!”
“疑罪从无,怎可屈打成招?”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堂外传来打断黄七的顾客,众人回首,黄七也愣了一愣:“傅,傅公子,您怎么来了?”
陶莹循着熟悉的声音向后望过去,青年掀起一袭半旧长袍,跨过二堂门槛,阔步前来,眸如春水,身如青松,清正温润,只是眉头又微微皱起,似乎永远难以平整。
眼前似乎又蠢蠢欲动,陶莹暂时挪开视线,将心绪强行压下。
他怎么来了?
那厢黄七有些挂不住脸,想起来这一位上官和历任知县可不一样,原先若遇刁民嫌犯,只管先赏一顿杀威棒,若还不肯说,更不必慈悲,将班防里的刑具挨个用上,再犟的嘴,不出个把时辰,也得求饶。
可如今这一位知县大人说什么也不许随意用刑,讲究一个三推六问,证据确凿。他刚才已经触了知县大人的霉头,又被傅公子当头呵斥,生怕丢了差事。
扭头求助地看向王县丞,便见王县丞方才还沉得可以滴出水来的脸已经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张着双臂几步走到傅诚身前,热情得像酒楼前面迎客的招子。
“啊呀,今天吹的什么风,竟然将贤侄吹来了?”
黄七识趣地闭了嘴,王开元喜笑颜开地拍了拍傅诚的肩,越看越满意,全然忘了身后的案子,道:“上次我家那不成器的侄儿宴请贤侄,结果出了点误会,他一直念叨着要给贤侄赔罪。这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等贤侄什么时候空闲,还望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光临寒舍,让我那侄儿向贤侄赔礼道歉。”
傅诚不置可否,只先后向着王开元和父亲抱手行礼,抬首道:“父亲,王县丞。”
傅峻皱了皱眉,有意询问,碍于案件先将杂事压下,静静地看着儿子容色端严地秉道:“疑罪从无,不可使民屈打成招。陶姑娘虽身负嫌疑,但没有任何证据能坐实她有罪。”
“对对对,贤侄说得在理,我们身为一方的父母官,怎么能滥用刑罚呢?”王开元眼睛笑眯成一条线。
傅诚淡然道:“非我说得在理,此乃我朝律法明白规定,晚辈只是照本宣科而已。”
“好好好,贤侄精通律法,又谦虚温谨,果真是大家风范,前途不可限量哪。咱们便都听贤侄的。”
王开元心中大喜,不住地点头:“贤侄此来,所为何事啊?可是读书和生活中遇到了难事?不打紧,贤侄若遇到什么难事,只管开口,愚叔我在本县也算有些人脉,定然会尽力帮忙……”
“谢县丞大人好意,我来只为作证。”
“作证啊,好好好……”王开元笑眯眯的,忽然反应过来,“作证?”
傅诚颔首,再次向两人深深一拜:“是,此案干系重大,傅诚与此案也有关系,不敢隐瞒,特前来作证。”
“贤侄啊,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跟这种灭门惨案牵连在一起?还要作证,作什么证?”王开元一脸不解。
傅诚看向陶莹,垂了垂眼眸,道:“我看过仵作填写的尸格,仵作推测梁家满门于辰时被害,而今日寅时到辰时,陶姑娘并没有作案的时机。”
“因为,她一直和晚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