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陶莹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答道,“所以很不幸,这个问题,你问错了人。”
她神色坦荡,唇边甚至露出和煦的一笑,反令傅诚气息一滞,胸口一阵发闷。
陶莹勾了勾唇,从善如流:“我倒觉得是小书生你,空坐书斋,不懂人间百态,人生百相。若人人都知书达理,守礼知节,就譬如你一样,你觉得这世间会怎么样?”
傅诚虽不解,仍然遏制着怒气答道:“我以为,若人人都懂规矩,知礼节,讲信修睦,民胞物与,则天下大同,必然可期。”
“不对。”
“不对?有何不对?”
陶莹看着小书生不染尘埃的,宛如清露的濡湿的眼睛,此刻疑惑满目,追问得诚恳,即便在黑暗中,也显得清透光明,楚楚动人。
她抑制下想要去触碰的那双眼睛的冲动,轻轻“啧”了一声:“如若人人都像你一般,一心追求成圣成佛,不解风情,严肃死板,非黑即白,那这个世界还有何乐趣可言?”
傅诚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良久,方才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你……实在不可理喻。”
小书生一向端方雅正,清冷疏离,仿若松间雪,天上月,竟也会如此失态。陶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因为失态,而徒添了许多真实感的美丽,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好,这只是一个提议,既然你不同意,我不会勉强。”
陶莹转身推窗,一阵冷风灌进来,满室生寒。余光瞥了一眼屋中,寝具陈旧,被衾单薄,连个炭炉也没有。
傅家,倒是比她想象得更为清贫。
“等等。”
陶莹略微侧过脸,露出挺拔流畅的颌骨:“怎么,你回心转意了?”
“你……不论如何,你也是为了助李家女脱困,只是有违圣贤之道,恕难从命。且,以名声为赌注,若梁家盛怒之下,决心鱼死网破,岂非得不偿失?”傅诚有些迟疑地解释道。
“你怕受牵连?”
她话语平淡,却难免让人觉得冒犯。傅诚双目一肃,毫不客气,一字一顿地驳斥道:“君子死义,何惧之有?性命攸关,你却只想着豪赌一把,岂非视之为儿戏?”
他声音不大,却在这清寒浓重的夜色里,显得字正腔圆,刚正坚定。胸膛微微起伏,语气终是缓和了下来,坚定道:“此事干系救人,我会再想办法。”
陶莹长久地看着青年,久到令他呼吸微微一乱。然后她笑了笑,望向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遥远的星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是我轻率了。”
“我一向习惯花费最少的功夫,达成更多的目的。我本以为,好钢用在刀刃上,此事由你出马最为快当。但,你说得对,冒险豪赌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取。”
“幸好,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
一个面容英俊淳朴,穿着武服的年轻镖师大步跨过石家镖局的门槛,一进门,便见陶莹负着手,站在在庭院中练武所用的沙地旁。
沙地上正有两个年纪尚小的弟子正在练枪,镖局里除了招募镖师,也开馆收徒,因石家夫妇两人使刀,镖师弟子通常也主攻刀法,其他兵器也练,但并不多做要求,常常只是耍个手熟而已。
罗威见陶莹始终凝望着那两位弟子,陡然想起师姐刀法很不错,剑法也擅长,不过最常使的,却是一把红缨枪。可惜自从两年前,师姐不仅不再练功,连那把陪伴她多年的红缨枪,也送给另一个爱枪使枪的师弟了。
陶莹收回目光,看向罗威道:“打探得如何?”
前几日,她有意着手谋划救李月兰脱困之事,先行让罗威及其孪生兄弟罗勇,到临泽县,也就是李家口中所说的邻县,去打探媒人和冒名顶替的梁木匠家。虽然李月兰在梁家多待一日,便会受一日的折磨,但陶莹清楚,若要事成,绝不能急于一时,是以交代罗威兄弟二人耐心查探,务必将媒人与木匠梁平日的行踪和习惯,摸清楚,以免到时候计划有所疏漏,中途生变。
镖局年轻一辈中,罗威最为沉稳,罗勇则悍勇非常,且兄弟二人不仅武艺高强,人也热心,一听陶莹提及,便立刻答应下来。
罗威兄弟按照她的交代,在临泽县待了数日,直到将两方的情形摸了个清楚,罗威才赶来回复,而罗勇则继续留在临泽县盯住两家。
罗威秉道:“一切顺利,我们行事低调,也没有被人发现。”
接着,详细讲明了两人及其家人的生活行迹。
先说媒人。
那媒婆姓周,五十多岁,无儿无女,独身一人,平时除了做媒,在县城中无甚去处。今日也照旧,买菜,沽酒,回家。
再来,梁木匠家。那木匠一家五口,除了父妻二人,底下有三个儿子,据李家所说,冒名顶替梁子辉前去骗婚的,是大儿子。这一家的男人多,个个强壮精干,在临泽县城中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这家人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三个儿子不太和当爹的说话,即使说话,也都是一副火气很冲的模样,瞧着关系很不融洽。
“梁家没有联络过两人,而这两人所有的行迹也都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看起来丝毫不担心会事发。”
陶莹听他说完,语气含讥诮,神色却并不掉以轻心:“看来梁家是觉得此事稳了。”
“相比起来,梁木匠家中人多势众,又精明强干,一旦动手,难度太大;倒是周媒婆独身一人,容易得手。咱们不妨从她身上着手,我看她也是个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绑来吓一吓,估计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陶莹点头示意道:“你说的对,的确得从她身上下手。不过,江湖上那一套在此事中行不通。咱们本意是为李月兰和李家伸张正义不假,但至少需要保证能顺利救李月兰脱离虎口,李家没有后患之忧。因此她对我们说实话还不够,还得对所有人说实话,对官府说实话。贸然绑来,到时候被她反咬一口,只怕会给李家留下祸患。”
罗威没想到这后面还有隐患,暗自吸了一口气,道:“那师姐可有计策?”
“倒是有一个计策,不过咱们几个还不够,得再请些援手。”
罗威余光迅速地瞥了一眼墙角,建议道:“师姐,既然人不够,咱们不如把十九也叫上。十九平日里最热衷于行侠仗义,论身手矫捷,在师兄弟之间也是佼佼者,我和罗勇万不能及。不如带上他,咱们也多一个得力帮手。”
陶莹头也不抬,淡淡道:“既然想去,何不直接当面告诉我,反而要你罗威师兄做说客?”
罗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陶莹并不是跟他说话。
既然师姐已经看出来了,他也不好再遮掩,正想着如何劝师姐消气,却见陶莹不慌不慢地紧了紧手腕上的护臂,然后抬头望向刚才他瞥过的方向,目光如隼。
“出来吧,别躲了。临泽县都去过了,还不敢跟我明说?“
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罗威有些着急,师姐一向明人不说暗话,思虑周全,最不喜欢排布好的计划临时出岔子。他拗不过十九,没有经过师姐同意,擅自带他去了临泽县,他自以为做得小心谨慎,却还是被师姐发现了。
过不多时,一个结实的身影从那墙头蔫头耷脑地钻了出来,一对上陶莹的眼睛,炭黑的脸上立刻露出两排白得发光的牙齿,一跃而下,又三下五除二地窜到陶莹身边,笑得讨好。
这还没完,小虎子憨厚的脸庞也从墙头上露出来,跟在十九后面跳了下来。
陶莹没什么表情,十九咧着嘴:“阿姐,你别怪罗威师兄,是我一定要让他带我去的,不关他的事儿。”
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哼哼唧唧地说道:“哎呀,我知道错了,我那不是着急嘛,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我已经跟小虎子道过歉了,我还把我最喜欢的匕首,喏,就是我过生日的时候大舅送的那把匕首,嵌宝石珠子的,送给他赔礼了。”
小虎子也赶紧上前,埋着头道:“是啊,阿莹姐,老大也是一片好心,你千万不要怪他。我,我已经原谅老大了,你也不要再生气了。”
陶莹唇角微抬,十九这小子,这两年倒是学聪明了,还知道一个说客不够分量,得找两个了。
尽管失了一把削铁如泥的漂亮匕首,十九倒也爽快,唯独害怕陶莹不让他参与行动,因此抱着陶莹的胳膊不撒手,使劲儿摇晃。
又像是怕她不信,十九冲着小虎子抬了抬下巴,小虎子赶紧在亮出腰间镶着宝石的匕首,还特意转了个圈,证明十九没有说谎。然后也拉住陶莹另一只胳膊,帮腔道:“是啊,阿莹姐,老大可厉害了,一定能帮上不少忙的。”
最后,才小声道:“我,我也想去。”
陶莹被两人扯得有些头痛,颔首应下。她这厢刚一点头,两人便掩饰不住兴奋,跳起来击掌,然后又勾肩搭背起来。罗威站在一旁,也朴实地笑了起来。
陶莹抿嘴笑着摇了摇头罗威罗勇兄弟才大他们一岁,已经是父辈的得力帮手;便是傅家小书生,看年纪大约也才十七八,相差不远,虽然她逗趣说他天真,但也必须承认,小书生精诚之至,德才兼备,已初具名家风范。比起来,十九这小子,仿佛长不大,头脑如白水一般简单而分明,除了江湖义气,便是替天行道,专报不平。
少年不识爱恨,心无邪意,人生的伤愁无奈、艰辛拉扯尚在遥远的来日。
若能永远如此,何人能不心生羡慕?
十九高兴地勾了一会儿小虎子的肩膀,两道浓黑的眉毛又竖了起来,不忿道:“先前我和罗威师兄回来,路过茶馆,遇到了王瑞风那厮。那厮不好好在甘州城窝着,来这儿做什么?别是又想讨打,要不是我急着回来见阿姐,肯定要跟过去看看。”
陶莹想起前几日见到的几个人,冷淡道:“王家本宗在这里,他总要回来,算不得稀奇。只要他安分,不为非作歹,不值得我们上心。”
罗威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皱了皱眉:“可我看,今日王瑞风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确实有些奇怪。我听人说,他们原本在春萧楼包了场,却又没有去,而是带着春萧楼里的花魁红绡和数十歌舞姬去了另一家茶楼,也是包场,不许人进。”
“这么大阵仗,好像是要宴请什么人。” 罗威想了想,恍然道,“对了,不是都说咱们高台新来的知县有个独子吗?王瑞风他们要请的,就是他。”
十九努了努嘴,满脸鄙夷:“一堆臭狗屎,混在一块儿,不稀奇。”
王瑞风他们请的,是傅家书生?还带着高台县最豪华的青楼里的姑娘,这是打算用美色将小书生拿下?
虽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柳官早就说过,王家想拉拢傅知县,既然要拉拢,自然得老子和儿子一起拉拢,双管齐下为好。
想到对方挨一下碰触,都要害羞生气的模样,陶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但——
王瑞风等人花花肠子多,小书生毕竟涉世未深,即使他持身正,也未必见过这些纨绔子弟们拉拢人的花招和手段。
只怕防不胜防。
“罗威。”
“师姐有何吩咐?”
陶莹眸色略沉:“我见过傅家公子,他人品清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和王瑞风等人非一丘之貉。你前去盯着王瑞风他们,免得糟蹋了这一棵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