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诚等人赶到城门口时,梁子辉坐在轮椅上,一把掐过李月兰的脖子,死死扣在怀中。梁家的家丁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将愤怒的李家人挡在外面。
梁子辉神色阴鸷,惨白的指甲向上慢慢划过李月兰的脸,再次落到女子柔弱的脖颈上,似乎在轻轻用力。李月兰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着,像是极为惧怕他的触碰,却不得不痛苦地咽着泪,双手挣扎着掰向梁子辉钳制她的手臂。
杨翠娥夫妻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别无他法,只得痛苦地跪倒在地,愿归还所有聘礼,只求梁子辉放了女儿。
两个捕快不敢得罪梁家,尚有些犹豫,傅诚清润的眉宇紧皱,上前一步,凛然道:“梁公子,官府既已断离,李姑娘便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你无权羁押扣留她,更不能伤害于她。你若执迷不悟,故意伤人,必会被官府问罪。”
梁子辉似笑非笑,声音阴冷轻蔑:“这贱妇在我梁家时,不守妇道,私会奴仆,给我带绿帽子。还公然殴打我父,偷走了我母亲价值连城的珠宝。傅公子不是有理有据吗,我这里也人证物证俱全。这哪一件,都是不忠不孝的大罪过吧?不知,若上了公堂,该当如何判决哪?”
“我只不过是让她离开之前,将偷的东西吐出来,再给我父母亲磕头赔罪。难道我好心好意轻拿轻放,也不行?非得要上了公堂,让傅大人按律治了这贱妇的罪,傅公子才满意?”
傅诚看着李月兰嘶哑着声音重复道“我没有”,手指不由得捏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傅公子不是能言善辩吗,怎么,现在反倒哑口无言了?”
梁子辉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傅公子天人之姿,这贱妇竟也能引来傅公子垂怜,想来二位私下里,没少背着我这位前夫肆意苟且吧。”
傅诚态度一凛,正欲替李月兰澄清,却见罗勇从围观的路人中冲了上来,怒目圆瞪。罗威站在弟弟身旁,也面容沉穆,难以遏制愤怒。
罗勇恨恨道:“梁子辉,你不肯放人,又胡乱诬陷攀咬,到底想做什么?”
梁子辉看见他,登时狞笑起来:“你们装神弄鬼,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李家之所以胆敢与我作对,是陶莹在背后替他们撑腰吧。”
罗威兄弟俩身形一滞,很快明白过来。
梁子辉既然找到了周媒婆,自然能够从她口里听到那个诡异的阎王会审的故事。梁子辉为人阴险狡诈,只要稍加推测,便能想通其中关窍。
因而师姐也多次叮嘱,绝不能让梁子辉知道他们在暗地里帮助李家。若梁子辉不知道,只会以为李家是为了李月兰才不惜孤注一掷,与他作对,就算恨,也不至于恨毒。可一旦梁子辉得知师姐暗中帮忙,新仇旧恨,只会恨毒了李家。
罗勇知道自己冒失了。也许梁子辉还只是猜测,他这一怒,显然已经暴露了。
罗威沉着脸道:“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只消说,究竟怎样才能放了李姑娘?”
“陶莹呢?让她出来见我。”梁子辉陡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兴致勃勃起来,“她不是一向敢作敢当,光明磊落吗,怎么这一次连个面都不敢露,只敢藏在暗处呢?”
罗威心中生出警惕:“此事与师姐无干,全系我兄弟二人所为。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怨气,只管冲我们来发,别牵连无辜之人。”
梁子辉脸色瞬间变了,流露出森森冷气:“只要见到陶莹,我就放了这贱妇。”
他粗暴地拽住李月兰的头发,冷笑着道:“只要她敢来,我便对这贱妇既往不咎。”
“你!”
罗勇捏紧了拳头,却见一道绯红身影从身后走出,按住他和罗威的肩头,将两人推开。而后走到众人之前,与梁子辉面对面站立。
“我来了。”
陶莹抬眸,面上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眸色却冷得惊人:“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开李姑娘了?”
“你终于来了。”
梁子辉唇边露出一丝诡异的苦笑,他捏住李月兰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望向对面的女子,他小声地,语气中仿佛充满爱怜。
“你看清楚了,你之所以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她。”
“我曾经也想过做一个好人。我遇见了一个喜欢的人,费尽心思,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将人娶到手了。从此以后,我们便是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还会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可是,这一切,全都因为她,毁了。”
“你胡说!”
罗威疾声呵斥道:“当年若非你设局,害得秀瑶姑娘的生父染上赌瘾,又趁陶石两家无人时,拿秀瑶姑娘的生父威逼她嫁给你,否则就要他断手断脚,秀瑶姑娘怎么可能答应嫁给你?你心狠手辣,巧取豪夺,秀瑶姑娘厌你恨你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钟情你?”
梁子辉浑身一滞,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拢,额头青筋跳动,而后变得更加疯狂。
“是,我心狠手辣,巧取豪夺。可我喜欢秀瑶,我真心地喜欢她,我从来没有那样喜欢过一个女人。只要她嫁给了我,我会对她很好,我会补偿她,也会补偿她父亲。如果不是陶莹横插一脚,我们会一直这么好好地过下去。”
“秀瑶姑娘根本不喜欢你,你强迫她,她根本不会快乐!她不肯嫁给你,你就变本加厉,害得她父亲一家潦倒,她幼弟和母亲被典卖到南方,至今没有下落,她父亲也不会酗酒死了。”
“你闭嘴,你什么都不懂!”
“胡兴业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他纵容继妻和幼子虐待秀瑶,别说我已经看在秀瑶的面子上手下留情,就算他们死了又如何?人也是胡兴业求着卖给我的,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罗威忿然:“你根本不是为了秀瑶姑娘,你知道她孝顺,知道她心软,你做这些只是为了通过她父亲逼她就范,你分明是在报复她。要不是你,秀瑶姑娘也不可能郁郁寡欢,一直靠吃药吊着心气。”
梁子辉声音抖了抖,凶狠地看向陶莹,恨意毕现:“不,不,不是因为我。都是因为陶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陶莹,至少秀瑶还活着,至少她还活着……”
“不是吗?”
罗威拧了拧眉,还要继续反驳,罗勇也几乎按捺不住怒气,皆被身前人轻轻挡了回去。
她开口,语气很沉静,很寒冷。
“是。如果不是因为我,秀瑶还会活着。”
“你竟然承认了。”梁子辉仰天大笑,“是,都是你害的。如果没有你,她不会死在霍平川的手上,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废人,受尽嘲笑。”
“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到如今正该是花信之期,多好的年纪啊,我可以为她梳头、簪花、描眉。”
梁子辉低头,手指摩挲着李月兰秀气的脸蛋:“都是因为你,她们受到的所有苦难,统统是因为你。”
“是我。”
陶莹静静地站着,她的背影仿佛被残阳撕裂成两半。过了一会儿,她伸手解开腰间短刀,扔在地上。
“你恨的是我,何必拿其他人撒气?你放了李姑娘,刀就在这里,你大可以向我寻仇。”
梁子辉听见这话,却又再次放肆而古怪地笑起来:“向你寻仇?不,不。你可是堂堂镇北侯的弃妇,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的阴影,摆脱不了害死秀瑶的罪孽,也摆脱不了至亲之人的唾骂和指责。还有这贱妇,她也是你的债啊。我还在等着呢,等着看你的结局。”
“陶莹,曾经我也真心实意地想过叫你一声阿姐。可是现在……”
梁子辉的手轻轻一松,李月兰挣脱开来,她失去全部力气跪坐在地上,却仍旧流着泪,狼狈地,拼命地,爬向自己的亲人。
“就算我注定下地狱,你也不遑多让。”
梁子辉盯着陶莹的眼睛,笑容无比阴鸷。
“我,等着看哪。”
……
梁家的人簇拥着梁子辉走了。
李家人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为数不多的路人也散去了,两名捕快见急着赶回衙门消差,告过傅诚后,便也匆匆地走了。
剩下的几个人里面,谁也没有说话。
陶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短刀,用手细心擦干净刀鞘上的尘土。她起身,重新将短刀扣上腰带,从衣襟里拿出一只簪盒,打开。
一支双股的发簪静静躺在簪盒之中,样式素净,在残余阳光之下,静静地流溢着淡淡的光彩。很快,陶莹关上盒盖,顺手递给罗威。
“罗威,你替我把这支簪子给李月兰。他们一家得罪了梁子辉,以后在高台县不会好过。不管他们是打定主意留在本地,还是决定另寻他处安身立命,这簪子值不少钱,总能帮上一些忙。”
罗威不肯接。
他不懂珠宝首饰,可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若不喜欢也不需要,还好生珍藏着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自家师姐不爱红装爱武装,从来不戴首饰。这簪子看起简单,却被师姐妥帖珍藏,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师姐,这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陶莹径直将簪盒塞进他手里,“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罗威接下了簪盒,陶莹转身看向傅诚,对方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是不是被梁子辉方才古怪阴鸷的表现吓到了。陶莹低声同两人交代了一句,兄弟俩略一抱拳,便先行离开了。
陶莹这才慢慢走向傅诚,在离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站定。
看着他,陶莹不禁想到白日眼角那一点泪。
她这一生只落过三次泪。
一次是母亲离世之时,一次是她追到洛阳,却只能抱着秀瑶冷冰冰的身体之时。
中间还有一次,是离开霍家之时。
而这一次,眼角那一点泪,也许都算不上哭,却让她觉得苦痛难忍,仿佛心痛,又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心牵着,痛得不能自已。
痛得与曾经所历……
都截然不同。
她轻叹,没有心思继续探究,忽略过眼前的画面:“你怎么在这里?”
稍一抬眉:“你是来捉我的?”
傅诚摇了摇头,只觉得她神色不同往常,看似轻佻,却似乎暗藏着深深的压抑。他有些犹豫:“不是,我已经同罗威镖师说清了,此事,不至于。何况,我也没有追究的资格。”
陶莹听出来,他的意思是,不是他法外开恩,而是他们歪打正着,无凭无据的,官府也管不了。她毫不意外,对方就是这么个一本正经的性子,只扬眉笑道:“既然你不是来捉我的,那你来是做什么?
话音刚落,她便知道是她多此一问了。小书生为人正直,只要听说,定然不会视而不见。
陶莹无奈地笑笑:“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你也看见了,梁子辉恨我入骨,又极端偏执,他若误会你和我联手针对于他,难免以为我们之间联系密切。虽然我常让你小心王瑞风他们,其实所有这些人当中,梁子辉才是最有手腕的一个。相比起来,王瑞风他们更像是酒囊饭袋,来去无非是男女之间那点事情。如果他因为我而想对付你,只怕比王瑞风更难缠。”
想必他也看出来了。
冒婚一事便全由梁子辉一手策划,几乎滴水不漏;审判后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便炮制出罪名,当众拦下李月兰,定然是在梁家内外也已经安排妥当,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此等机敏过人心智和雷厉风行手段,非常人所能及。
傅诚缓缓抬起眼眸:“我不怕。宁为直伐,不为曲全。”
“好,你不怕。”
陶莹浅笑着。
“可是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