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金慧将提篮上的盖布搭好，俊爽的眉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感慨：“我竟不知傅夫人内心如此坚毅。”
同为女人，同为妻子，也同为母亲，她能够切身体会到傅夫人的感情，却仍旧没有想到，傅夫人外表柔弱，却不仅敏锐地预见到危险，更是当机立断，在决意与丈夫一道从容赴死后，毫无慌乱地着手安排好身后事，为儿女谋求一条生路。
“傅家出事，栾姨可要知会十九？”
栾金慧叹息更重，摇头道：“你石叔也和我说起过这个问题。按理说，十九喜欢傅小姐，他投军也是为了干出一番事业好匹配得上人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应当给他报一声信儿。可十九的性子，咱们不是不知道，他若知道傅家出事，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回来，说不得还会直接冲到那阉人面前将人一刀砍了，谁也别想拉得住他。这些倒也就罢了，横竖咱们决心救出傅大人一家，这条命是豁出去的。可军营是什么地方，军令如山，他是不管不顾了，却与逃兵有什么两样？当初他投军是云策作保，一旦他犯禁，云策也会受到连累。”
“还是等救出傅大人一家之后再说吧。”
“不过，就算不为着十九，只为了傅夫人将女儿托付给我的这番信任，我栾金慧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必定护傅大人一家周全。”
“如此也好。”陶莹道，“崔家不好糊弄，咱们一旦动手，崔家势必会追查到云策和十九身上。他们身处军营，虽有桎梏，却也多了一重保障。只要崔家查到他们全程并不知情也并未参与，便不能轻易动手。”
定王虽然不露锋芒，却也不会坐视崔家将手伸到西北军中，动他麾下的人。
“阿莹，方才在堂屋里人多嘴碎，我也没好问你。你说你有办法能够引开霍平川手底下的人，究竟是什么个办法？你不会是想去……”栾金慧欲言又止，神色间满是担忧。
陶莹朝着栾金慧抚慰地笑了一笑，旋即正色道：“栾姨不用担心，我和霍平川之间形同陌路，我不会低声下去求他，自取其辱。何况他既然为虎作伥，滥杀无辜，也断然不会因旁人求情而有所心软。”
“霍平川手底下有三千人马，我们肯定不能与他硬碰硬。县牢又被霍平川派重兵把守，强闯救人只是下下策，没有任何胜算。而且镖局人口众多，不管有任何动作，都势必会引起注意。所以我想，倒不如善用计巧，掩人耳目。刚好我在江湖上认识一些人，他们或许能帮上我们。”
……
“我以为你会去找姚青羽，苦苦哀求他放过傅家，而不是来找我。”魏红瑚趴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看向陶莹的目光充满戏谑，“既然三娘来找我，想必是看清楚了姚青羽的嘴脸了？”
“他未必会帮我，但魏姑娘一定会。”
陶莹抬起眼眸，眉目坚决。
她不是没有想过向青羽求情，纵然傅诚的命运已无可更改，但傅大人夫妻却不一定非得死。青羽要的只是一个与史书相符的结果，然而史书上的记载并不需要与现实一一对应。
她完全可以将傅大人和傅夫人藏匿起来，再告诉傅诚他们已经离开人世。孤儿傅兰舟还是会诞生，成为当世最有权势的朝臣，四夷会被长驱关外，无法再生战端，大梁会赫然中兴，天下会迎来太平。
但她不敢赌。
青羽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她不能确定青羽会答应她所请，也就不能拿傅大人夫妇的命去赌一个不确切的可能。
魏红瑚却有可能答应。
她也没有向栾金慧说实话。
她劝阻镖局切勿直接便动手，虽然有强弱悬殊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是霍平川的眼线从未离开，她刺杀霍平川后，霍平川的人只会将她盯得更紧，他们想要有任何动作，势必都逃不过霍平川的眼线。
她无法求助于青羽，但魏红瑚与青羽关系密切，只要魏红瑚肯答应出手相助，陪她演完这一出戏后，魏红瑚完全可以借青羽势力之便将傅大人一家转移。
届时，寻找崔琉下落的禁军是国师亲自拨出的随行卫队，没有人会怀疑到国师头上；镖局不会被牵扯进来，云策和栾家也不会有所牵连；还有高台县的百姓，也不会因此受到可能的波及。
青羽的部署也可以有条不紊地继续。
还有傅诚。
既然要骗他，便由她亲自来做。他太聪慧，随时都可能猜出真相，只有最信任的人充当欺瞒他的刽子手，才可能将事情彻底隐瞒下来，亲眼看着他摒弃前尘，成为另外一个人，亲手将他送入地狱深渊……
万劫不复。
魏红瑚深深地凝视了陶莹一眼，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刻应下，双手托着杏腮，唇角轻弯：“三娘怎么知道我还在高台县，而不是在魏家堡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高台县这出戏还没有唱完，魏姑娘不会在落幕前离开。”
“看来三娘倒是很了解我，比你那义兄强多了。”魏红瑚懒洋洋地立起身体，转身进了客房。陶莹大步踏上楼梯，跟在她身后。
魏红瑚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茶，悠哉游哉地道：“我提醒过三娘很多次，姚老大那个瞎子心肠狠毒，不好相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否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惜三娘一直不肯相信我，也不愿意带着傅诚离开，落到今日的下场，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人都会犯错。”
“是啊，亡羊补牢，知错就改，也算不错。我敢打赌，抛弃姚青羽，转投傅诚的怀抱，绝对不会是错误的选择。只是我实在好奇，并且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一看，当姚老大发现原来天之骄子如他也会被人抛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陶莹皱眉道。
魏红瑚适才激起的兴奋骤然消失，娇俏的面庞上涌上一股阴郁之色，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壁，漫不经心地道：“三娘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出手帮你？”
“你想破坏青羽和你师父的筹谋，想看着他们的布局毁于一旦，这是最好的机会。”
“照三娘的意思，我若出手，帮的不是傅家，而是我自己咯？”魏红瑚挑了挑眉。
“可以这么说。”
“我想到三娘不要姚老大了，却没有想到三娘竟然能够狠得下心，不仅要抛弃他，还要毁了他这些年倾注的全部心血。”
魏红瑚眯了眯眼，露出怀疑的表情，转而勾唇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不相信你做得到，你只不过故意这样说，想让我被你轻轻松松地拿捏而已。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嘴上说得好听，心里边根本舍不下所谓的大义，一个唬人的名堂罢了，你们却恨不得争着先地为它去死。不如我猜猜看，等你救出了傅家人，还是会送傅诚走上绝路。”
陶莹心中微微一惊，面上竭力维持着沉着，魏红瑚继续嘲笑道：“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以我对姚老大的了解，他对于老头子的说辞深信不疑，就像他常说的那句话，一丝微末偏差也可能横生剧变，他不会允许事情出现任何偏差。说不定他早就看穿了你心里的盘算，留有后手。你再怎么折腾，都只是徒劳无功。”
“所以呢？你既知道青羽对他的一番道理深信不疑，却连一丝偏差也不敢搏。你究竟是想要毁了他们的筹划，还是害怕这一丝可有可无的偏差会误了大局？也罢，是我高看了你，今日权当我没有来过。”
陶莹戴上风帽转身，感受到身后愈加阴郁的视线，脚步微微一顿：“我不当说小瞧了少堡主，分明是少堡主演技精湛。青羽所有的布局和落子你都一清二楚，想必你这个师妹在其中居功至伟，所以才会让青羽信任有加。我还以为或许你是在筹划着关键时候给与青羽的布置致命一击，让他功亏一篑，原来你只在是替青羽测试于我。少堡主棋高一着，可惜我到现在才发现。”
“愿赌服输，落子无悔。我的确因移情傅诚而动摇，甚至已经通盘计划，要将他及家人救出牢笼，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会照旧实施计划，你也可以如实禀告给青羽。救不出傅诚，我索性同他一道赴死。他是傅诚也好，是傅兰舟也罢，我不在乎。他是傅兰舟，我能送他一程便送他一程，他是傅诚，我们俩刚好做一对亡命鸳鸯。这天下，总有人来救。”
陶莹说罢，不再停留，察觉到身后魏红瑚烦躁地将软鞭揉作一团，却又很快平静下来，扯起唇角：“你激我？”
陶莹旁若未闻，径直打开房门，身后少女的动作越发烦躁，终于在她转身下楼之前冷冷开口：“我可以帮你。”
“赌别的，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果筹码只是一丝偏差，我不相信我赌不起。就算不能成功，只要能让要姚老大终日提心吊胆，也挺痛快。”魏红瑚语气有些飘渺，不知是在说服陶莹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陶莹偏过头，露出风帽下英气照人的下颌。
“我要你和你的人，放火烧了县衙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