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诚端直地站在大殿旁,引得好些过路的年轻女香客纷纷侧目。小郎君宽肩细腰,身形颀长,风姿郁美,华茂春松,在这肃穆古寺中,冲击太过强烈,实属为罕见。
年轻女香客里不乏求姻缘的小娘子,有些胆子大的,犹豫了一会儿,目光闪闪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傅诚低垂着眼眸,浑身不自在地避开周遭目光。年轻女香客的裙摆临近,他正要转身退避,忽然手臂被人一扯,来到殿后一处角落里。
手臂很快被松开,一个陌生男子前倾着身体挡在他面前,傅诚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被人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嘴唇,嘘声道:“是我。”
触感滚烫。
陶莹换了一身衣服,做居士打扮,全身都涂黑,又在关键处做了些修饰,除非凑近了仔细辨认,否则认不出是女儿身。兼之她本就英迈出群,脊桂挺拔,愈发像一俊朗的男子。
此刻她离傅诚很近,近到傅诚能看到陶莹脸上细小的绒毛,流畅的颌骨,鲜亮的眉眼,殷红的唇,近到听到她沉稳均匀的呼吸,铿锵有力的心跳。傅诚睫羽颤了颤,轻轻点了点头。
菩提树枝叶繁茂错落,刚好将两人挡住。
陶莹放开手,又等了一会儿,待那几个想要同傅诚搭话的女子遍寻不见人,狐疑地离开之后,才同傅诚拉出距离,假作心有余悸地调笑道:“我还以为小诚会像上次一样,刚烈地咬我一口。”
上次她翻窗而入,他是下了死力气咬的。傅诚双颊发热,不知该如何回话。
陶莹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道:“我已经准备妥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些时日她虽然已经了解到吴学正的把柄,但是还没想清楚如何加以利用,才能不动声色地达成目的,并且不让傅诚被牵扯进来。
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学正不仅自己送上门来,还携着妻子。是以她今晨在山门处认出吴学正后,故意停顿,稍事观察,吴夫人果然与传闻中一般彪悍泼辣,而吴学正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她心中计划很快成型。
不难,但需要傅诚配合。
“我们当真要这么做吗?”傅诚轻轻拧了拧眉,神色间流露出担忧之色。
陶莹抬眉轻笑:“怎么,你怕在佛前算计他人,佛祖生气怪罪?”
“你只消往那里一站,按照我们说好的计划行事,其余什么也不必做,我来收尾即可。纵然佛祖怪罪,怪罪我这个不诚心的人就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只是……”傅诚神色踌躇不决地道,“陶姑娘可否告诉我通盘谋划?”
傅诚面有难色,陶莹看出他心中忐忑,利落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不害人,二不谋财,三不违律,但行好事而已,说不得还能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世上真有神佛,恐怕也得为我叫彩。”
陶莹容色爽朗,傅诚不禁怔了怔。
她以前,也是如此这般妙计奇思,神采飞扬么?
陶莹笑了笑道:“没关系,若你实在不放心,此计便就此作罢,我再另想法子。”
“我当然相信陶姑娘。”傅诚愧疚地急切道,清冷的眸色满是担忧,“只不过,此事毕竟与陶姑娘无关。若陶姑娘被认出来,我担心,他们会对陶姑娘不利。”
傅诚虽被挡在州学之外,但对吴学正家中境况并非全无耳闻耳闻,陶莹消息灵通,方才也将情况说得清楚明白。
吴学正出身贫寒,但是早早中了秀才,被甘州当地首富看上,首富将女儿嫁给了吴学正,想凭借贵婿更上一层楼,跻身官宦人家。首富之女便正是今晨那位体态丰满的贵妇人,朱氏。
可惜吴学正虽少年早慧,却由于骤然富贵,沉溺于安逸享乐,四处周游结社,附庸风雅,以致后劲乏力,屡试不第,及至四十岁才中举,等着侯缺补官。可惜年纪大了,再加上朝中无人,授官的去处都是些不受待见的穷山恶水,还不如西北,至少在自家地盘上,无需从头盘算,既有官员的显赫身份,又有实实在在的富贵可以依靠。后来多亏家财万贯的岳丈费力周旋打点,才让他留在甘州城,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州学学正。
学官品阶不高,掌执行学规,考校训导,明面上没什么实权,实则掌握着手底下生员的命脉。偏巧这位吴学正表面爱好风雅,实则器量狭小,嫌贫爱富,对于州学中高门大族出身的学子,极尽奉承讨好之事,而对许多寒门学子,往往任意打压磋磨。而对于普通官吏之子,吴学正和其父辈有一层同侪的身份在,抬头不见低头见,便也就客客气气,绝不至于刻薄为难。
除了傅诚。
傅诚进州学受阻的原因正是其父亲。
傅峻在前任上时,曾罚过一个打死村民,强抢民女的村霸,那村霸原是他顶头上官爱妾的侄儿,上官递了话,要傅峻卖他一个面子,找个由头轻判,再不济判一个“秋后决”,好利用这一段拖延的时间再想法子周转。不成想撞上了一块硬石头。
傅峻不仅没答应,以蓄意杀人乃违律重罪为由,不仅当场将村霸判了“立决”,并绕过顶头上官一系,直接送去上级衙司审允,最终使之伏法。
上司颜面无光,是以怀恨在心,几次使绊子,甚至暗中撺掇,本想让傅峻被罢官免职,成了庶民之后,再寻机报复,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傅峻只是左迁到了西北,说起来是发配边疆,但官秩不变,而且中间隔着泰半大梁,他的手根本伸不过去。
上官忍不下这口气,气急败坏,左思右想,倒真想到一个人,便是吴学正。当年上京赶考时结识的同窗,虽则上官及第后被放往外地做官而吴学正落榜回乡,但两人臭味相投,多年间竟然保持了书信往来。待想到这一当口,立即书就一封,要旧友动用身边的关系给傅峻点颜色瞧瞧。
吴学正别的本事没有,见人下菜碟的本事极佳,傅峻和他品阶相同,路子却大不同,自己说破天不过只能管管手底下的这些生员,傅峻可是掌着一县实权,或许有朝一日撞了大运,还能往上升一升也不是没可能。于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同傅峻作对,只能暗搓搓拿捏傅诚的前途,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这其中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自己的算盘。
陶莹也是之前抽空多方打听过,才拼出事情的全貌。
但也听说,除了傅诚之外,另有几名寒门学子学业优异,日常却受他刁难,入秋以降,更有一位学子直接被吴学正退回了家中,理由是不服规纪。州学学子一旦因为严重违纪或是作假舞弊等原因被退回家中,便失去了参加科考的机会。那学子一时想不通跳水,幸而被家人发现救了上来,性命无忧,但人却深受打击,镇日浑浑噩噩,不复从前光彩。
陶莹想出计策,是为傅诚不假,但或许也可以帮到其他人。是以她才会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
见傅诚形容关切,陶莹冲着他微微一笑:“放心,他们认不出来,即便认得出我的乔装,又焉知我是谁?”
傅诚知道陶莹消息灵通,自己被州学所拒一事传到她耳中并不奇怪,却没有想到陶莹一早便为他筹谋打算,何况这段时日她东奔西走,心力交瘁,却仍然惦念着他的事情,为他谋划。
一心为他。
他心里发暖,又对于即将说出口的话感到有些紧张:“其实我……”
“等等,有人来了。”
只见菩提树旁边小道上,两道人影快速走过,赫然是早上贵妇人那瘦骨伶仃的丈夫和她身边的丫鬟,两个人本是一前一后,走着走着又若有似无地走在一起,趁着无人,那丈夫伸手在丫鬟臀上狠狠捏了一把。那丫鬟明显有些慌张,四处望了望,但也没忘了冲男主人嫣然一笑。
看清四周无人,那丈夫颤悠悠地摸上丫鬟的柔夷,两人挨着走到墙边,有了树木做遮挡,丈夫忙不迭地想要亲热一番,一面双手不停地在丫鬟身上乱摸,一面携拥着人往角落更深处去。丫鬟面飞红霞,半推半就,男主人激动得浑身一颤,顾不得许多,急不可耐地抱着人就对嘴亲起来。
看来柳官说得不错,吴学正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
表现出一副做小伏地,畏妻如命的模样,实则畏惧的是失去吴夫人这个真正的衣食父母。他太明白,仅凭自己,他根本走不到如今的位置,更无法撑起锦衣玉食,附庸风雅的生活。
但内心深处又不甘心只守着一个悍妻,背着妻子在外边养了一堆莺莺燕燕尚且不够,这丫鬟的年纪足可以做他的孙女了,他也下得去手。算起来吴学正如今才刚过知天命的年纪,身形颤巍巍地与耄耋老人有的一比,柳官原话说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只知道贪图酒色掏空了身体。
看起来也确实不假。
两人喘息着越走越近,陶莹蹙眉,拉着傅诚的手向后退了退。
他们挨得很近,方才发觉傅诚浑身僵硬,浓烈的心跳在菩提树下寂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清晰可闻。
他一向克己复礼,不近女色,想来直面这场景是一种折磨。陶莹含笑指了指耳朵,接着摇了摇头,见傅诚怔忡着,索性覆手上去,以口型示意。
别看,别听。
四目相接,气氛一时微妙。
青年本就鲜红的耳垂羞得更红,慢慢延展到全身,闭着眼眸不敢看她,和他平素清冷端方的模样截然不同,反呈现出一种青涩又妖冶的美丽,几乎让人忍不住怜惜。
他紧紧闭着眼眸,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强迫自己默书。陶莹看着他纯情得整个人都快要滴出血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微微勾了勾唇。
她行走江湖数年,通过念经静心的和尚道士见过,靠着默书静心的书生倒还是第一次见。
四书五经,浩瀚典籍,也不知他在默哪一篇。
陶莹收回手,挡在傅诚身前,手掌蓄力,防备着外面两个人闯进来。
眼瞧着两人越来越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高喊,是那贵妇人在寻丫鬟,两人俱是一愣,慌慌张张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分开两头走了。
陶莹手上卸了力,目光跟随,直到确认人已经离开,才松了一口气道:“幸好他们走了,不然若他们情到浓时闯了进来,打晕不打晕都很麻烦。我几乎都开始后悔将你带到这里,污了你的眼睛。”
虽然待会的计划里,吴学正在场与否并不重要,但若吴学正和丫鬟迟迟不归,吴夫人必然出门寻找,便会打乱整个计划。
“毕竟是佛门重地,他们这般实在……实在是……”
“正因为是佛门重地,他们才如此急不可耐。”陶莹随口道,却见身边人羞迫得手足无措,眉头一挑,止住了话头。
又过了一会儿,吴吴学正言笑晏晏地地搀扶着夫人的手臂从客堂中走了出来,丫鬟没有跟上,夫妻二人只身往偏殿,看得出来步履很是着急。
陶莹挑眉:“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