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背起奄奄一息的熊鹏飞,沿着铁轨缓缓地往车站的方向走着。
熊鹏飞趴在他背上,气若游丝,“老方……我伤太重了……就算没中这一枪,也活不久了……”
方剑持厉声地骂道,“你闭嘴省些力气吧,等回到车站,让艾伦给你瞧瞧。”
“老方……你这人性格忒差,从来不会说好话……不过人挺善良,脑子也聪明……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没兴趣。这案子结了之后,咱俩各走各的路,你可千万别说认识我,我不想担上通共的罪名。”
“不行……青帮要是找我麻烦,我还得拿你说事儿呢。我说你是我什么人比较好?……朋友?兄弟?……还是……”
熊鹏飞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了海河上呜咽的寒风中。
方剑持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地继续往前走着,走着。
快走到货厂时,一个人影从轨道上迎面拦住了方剑持,是关宝来。他断了一条腿,却仍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把那个叫熊鹏飞的家伙交给我。”他说着看到了方剑持背着的人,“把他交给我,不然我回满洲没法子交代。”
方剑持瞪着关宝来,沉默着,眼中含着深切的恨。
关宝来见方剑持迟迟不回应,出手就要往他身上抓去,突然,他胸口一阵翻涌,一阵咳嗽,口中吐出几大口黑血来,他惊奇地摸着自己全身上下,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祝福带着稽查队员们赶来了,祝福要接过方剑持后背的熊鹏飞,方剑持却摇了摇头。祝福告诉方剑持,林宝逃走了,他临走前告诉自己,他给关宝来下了砒霜,为了防止他们调查麻烦,就实现告诉了他。看方剑持一句话都没说,祝福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他便也沉默了,一直静静地跟在方剑持身边,一直回到车站。
之后艾伦检查熊鹏飞的尸身时,被他身上的伤吓了一跳,全身有七八个针眼,枪伤五处,两处致命,胸骨和手臂已断,身上、后背上,新旧伤疤更数不胜数,“可能是注射了肾上腺素的缘故,但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郭春花远远站在一旁,几次想上去看看熊鹏飞,却最终止住了,她从废墟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件貂皮大氅,将自己仅仅裹住,静默地坐在一旁。
胡芝芳从艾伦那里得知了父亲的真正死因,她抹去脸上的尘土和眼泪,笑着说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她知道故事到了最后一定会有所翻转。所幸,父亲还是她心中的英雄,但是,为了后续的工作,她决定继续为父亲保留这个秘密。
列车员们在收拾着剩余的残局,电报已通,高德友急忙联系起交通部和铁路局,请求道路支援。
陈四伤得太重,终于还是咽起了,瘌痢头罗福星由于这一晚看到了太多刺激的事情,一个绷不住,突然什么不记得了,唯独有印象的是,自己是侦探事务所的员工,自己的老板叫关宝驹,可关宝驹又是谁呢,他环视四周,怎么也想不起来。
梁丽珍从自己床下私藏的宝贝中翻出了许多药物,交给了学生们,让他们帮忙发给候车室内受伤的人,耿炳文说这次虽然没能成功南下,但学生活动不会停止,他会召集更多的力量,继续把活动搞下去。
而金爷和葛顺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密道中找到了宝贝,两人不知如何打破了一扇暗门,找到了一批辛丑年间失踪名单上的古董,从暗室内的堆积的尘土来看,这不像是近几年藏的,少说也几十年了,估么是当年庚子国变时谁偷偷藏进来的。金爷和葛顺惊喜地抱着他们的乾隆宣德宝石红釉苹果形水盂和康熙青花开光花卉纹大缸在地道里摸索来去,却再也找不到出口。他们来来回回,弯弯绕绕,碰到了同样被困在下面的巡警队,陆焕生看到两人手捧的宝贝古董就要抢,两人宁死不给,被巡警队两枪击毙。陆焕生说这下面必定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带着人继续在下面寻觅起来。
“作为调查组副组长,我必须回公安局去复命了。”孙若愚一边擦着脸上的灰尘一边跟方剑持说道,“不过请你放心,我只是会说明车站发生爆炸的情况,请求上级前来支援,至于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时候还是由您这个组长亲自汇报吧。”
孙若愚说着,骑着他系在门外的大马,一路绝尘,又往公安局去了。
记者们闻风陆续感到了现场,看到车站内的一片狼藉,纷纷举起相机,疯狂地拍摄者,方剑持让稽查队员们拦住他们,暂时不许他们报道,他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记者们身后,一辆马车踏雪而来,熊鹏举从车中飞奔出来。他听说车站出事了,正好是弟弟熊鹏飞要坐的那趟。他一路冲进候车室,跌跌撞撞爬向站台,看到了静静躺在那里的熊鹏飞。
方剑持看他和熊鹏飞相似的相貌,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走上去,轻轻拍了拍他,将那块印着吴念君小像的金色怀表交给了熊鹏举,“这是他一直到最后,都紧紧握在手里的。”
熊鹏举那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那一刻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嚎啕痛哭起来,“这是他十八岁成年那天,我送他的表……”
方剑持喉头一紧,目不忍视,急忙转过了身。他大声地叫着祝福,让祝福找个干净的地方。他说公安局的人肯定马上就回到了,在这之前,他需要把案情做一番汇总,好给上级有个交代。
祝福将那件贵宾室收拾出来,找来了纸笔,他说这案子接下来有些难收,所有的证据都放在审讯室,被郑青云一把火给烧光了。
方剑持说,烧得好,这样反倒省事了。
方剑持让祝福好好坐下,“我说你写,把案情简述记录下来。”
祝福提起笔来,方剑持开始了他的案情描述:
下午三时许,电报局员工胡筝被人谋杀于天津东站一站台铁架桥上方,死因蹊跷。经过稽查队的初步侦查,确定凶手为车站外炒货摊贩侯双贵……
他刚说到这里,祝福惊讶地抬头看着方剑持。方剑持将他的头按了回去。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别管那么多。”
祝福用力点点头,奋笔疾书起来。
“在调查过程中,一乘客发现有日军间谍混入乘客之中,并在车站内多处安放炸药,稽查队立刻对此展开调查,因此延误了调查时间。特别调查组成立后,中统特科行动处陈处长亲临现场,对案件调查工作展开指导。在陈处长的英明带领下,稽查队查清凶手身份系共党地下份子,杀人动机是为了截获藏匿在情报局意图送去上海的货物。此外陈处长还查明,火车东站副站长李唐,系案犯同伙。
调查过程中,陈处长凭借过人的观察和强势的执行力,锁定了两名日军奸细和和一名翻译,系伪装成运动员的山崎修一、山崎修二与李大兴。三人在车站中犯下多起杀人奸淫案件,涉及乘客王桥、关宝宝、关宝来、关宝驹、江白氏、秦枕戈、陈四等人。而此三子丧心病狂,在站内布置了多处炸药,意图炸毁车站。车站检修工黄良玉,车站乘客郑嘉年、陆焕生,中统行动处赵一鸣主任,竟调查,均系日军奸细。
陈处长大义灭亲,亲手枪毙了赵一鸣,并将其余几名与日相关人士亲自处决,之后,陈处长当机立断,带领人手在车站内展开排爆公事。成功拆除炸药四处。
而由于最后两处炸药摆放过于荫蔽,陈处长在拆除时出现失误,导致炸弹引爆。陈处长英勇牺牲,尸身在爆炸中撕裂无法寻回。
炸弹导致站台和股道多处塌方,多名乘客收到波及深受重伤。死伤情况扔在统计之中。
由于仓库塌方严重,原情报局货物已大量损毁。”
祝福按照方剑持的话记录完毕,方剑持在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祝福担忧地看看方剑持,“队长,这样写,死因对不上的,证据也不足以支撑……”
“谁在乎呢?”方剑持摇摇头,一声苦笑,“只要陈瀚荫的死因对得上就行了。我们公安局不是还没有法医实验室吗?谁能查出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再说了,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结案报告罢了。谁又会在意那些普通人的死活呢?”
“那,乘客们不会告密吗?”
方剑持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我们还需要补充一份口供报告。写好了拿去让乘客们签字,我想目前剩下的那几位乘客,还有工作人员,应该不介意配合我们,稍微对口供中做一些修改的。”
“那中途不幸遇害的人该怎么办?”
“死者当然也可以有口供了,他们的口供,不是更加毋庸置疑吗?”
祝福点了点头,默默地统计着人数,“耿炳文、王天佑、胡芝芳、贾云龙、任小满、郭春花、猫儿、罗福星、梁丽珍、郭走八、孙大头、冯三、高德友、孟大梁、小江南、孙若愚、孙若拙,还有坐车走掉的林宝、楼不工、美国记者,已经失踪的金爷,葛顺、陆焕生。”
“死者包括李唐、侯双贵、严燕燕、秦枕戈、王桥、江白氏、赵一鸣、郑嘉年、关宝来、关宝宝、沈松、黄良玉、李大兴、山崎修一、山崎修二、陈四、徐暮明、郑青云……以及关宝驹,不熊鹏飞。”
祝福摆着指头算了算人数。“一共是四十二个人。”
“好,那就迅速拟出四十二份口供。让还活着的人代替签字确认吧。”
祝福点点头,再度埋头书写起来。
此时候车室中突然传来一阵欢呼,方剑持一转眼,才发现信号楼最高处,那沉默多时的信号灯突然亮了起来,他沿着车站往两边望去,海河两岸,一时间灯光璀璨,八大天绚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着,快乐的音乐声阵阵响起。经过一天一夜的抢修,天津卫的电力终于恢复了。
刘崇礼带着公安局的人赶到了,看到车站眼前的情形,崩溃地跪倒在地,大喊了一声“呜呼哀哉,老子这辈子的仕途,完了!”
方剑持将结案报告和写有四十二人的口供笔录交给了刘崇礼,简单说明了里面的情况,说证据已经被烧毁了,只剩下乘客口供。可刘崇礼看都没看就将那堆废纸扔在了方剑持的脸上,大哭着回车上去了。那之后,他一句话都没跟方剑持说过。
方剑持捡起了那份口供,口供的扉页上,是他用毛笔字精心写的“四十二人语录”。
祝福低声问他,“队长,我记得我从警的第一天,你就告诉我,做警察最重要的就是要追求真相。你一贯如此,我也始终将你当做楷模,可今天这案子这样收尾,你还这样觉得吗?”
方剑持轻轻拍了拍“四十二人语录”上的灰尘,将那些文件塞入了自己的怀中。“没有变,我所记录下来的这些,就是真相。”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追求真相是警察的使命,但维护公平和正义,也是警察的使命。我想革新警察制度,想做一个新式的好警察,不仅仅是为了破解疑案,也是希望能为天津,为整个国家,创造出和平与安宁……在这一点上,‘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方剑持说完,又回头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站台,有一些记忆,有一些人,就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拍拍祝福,“走吧,先陪我去趟医院。我的手实在疼得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