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进站口的正面墙都被炸毁了,其余靠外的门窗玻璃都被震得粉碎,所幸整个室内部还有几支立柱支撑,人们或是躲在立柱之后,或是躲在长椅之下,总算是没有收到炸弹的波及。
站台却一片狼藉,惨不忍睹,靠近雪人炸弹的是站舍的东侧,L字形伸出来的仓库部分,整个全部坍塌了,那藏在仓库上方的密道入口,被碎砖烂瓦堆积,封堵掩埋。车站的顶棚和侧沿都塌了,整个站台和下方的股道,都被埋在了一堆乱石之中。
方剑持从候车室飞奔出来,冲入了乱石之中,一边大喊着熊鹏飞和李唐的名字,一边在石头中翻找着。突然,他看到了一块碎步挂在了石缝中,急忙冲上去,不顾肩头的剧痛,拼命地清除着上面的乱石。
很快,他停了下来,看到了下方的人影——李唐后背朝上,被乱石压在了下方,他的头骨已经被顶棚掉落的石块砸碎,脑浆迸裂。一直到死,他仍紧紧地抱着陈瀚荫,没有放松。
而他们不远处,能看到已经被炸的四分五裂的严燕燕,的尸身的一部分。
祝福带着稽查队队员们跟了出来,他们帮方剑持清理石块,将李唐、陈瀚荫和严燕燕的尸体从废墟中拖了出来。可是,谁也没有看到熊鹏飞或他的尸体。
“队长,当时熊鹏飞离炸药最近,会不会也像严燕燕那样……很难找到……”
“不会!”方剑持大喊一声,“他是个聪明人,一定有办法逃掉。”但他说这话时,心中并没有着落。
方剑持不管不顾地在废墟中翻找着,满身尘土,肩头的伤包起来又裂开,血不住地冒出来,浸湿他的衬衣。
突然,股道下方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喊,“老方……”
方剑持急忙起身,顺着声音的方向一路奔过去,在股道侧面,一堆乱石之中,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在反射着微弱的晨光,他急忙抓起那东西,一只手紧紧地抓起了他,他接过那东西一看,是一枚金色的怀表,表盖上印着熊鹏飞未婚妻沈念君的小像。
“熊鹏飞!”
“老方……别废话了,……赶紧救我……”
方剑持无比惊喜,急忙将堆在那里的乱石挪开,熊鹏飞虚弱躺在股道侧壁的空隙之中,躲过了一劫。
熊鹏飞被方剑持和祝福拖了出来。他说,那炸药自己其实算是成功拆除了一大半,否则以它的威力,绝不可能只造成小范围的坍塌。实际上,最后剩余部分的炸药,是李站长自觉去引爆的,为了和陈瀚荫同归于尽。
冯三赶回了站台,告诉方剑持车已经停在车站外不远处,询问是否可以进站。方剑持喊来了郭走八和孙大头,检查了一下股道的情况,所幸铁轨没有受损,只要将乱石清理干净,车就可以顺利进站了。方剑持喊来稽查队员们,让他们一起帮忙清理起乱石。而陈瀚荫的那些假巡警们此时群雄无首,只好在候车室待命,看着乘客不许他们离开,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置。门外的学生们和锄奸队的少年们不顾阻拦地涌了进来,帮忙照看候车室内的伤员。
车上的乘客们人心惶惶地猜测着前方发生的情况,高德友跟着冯三赶了过去,维持着周围的秩序,让需要下车的乘客提前从货厂离开。
猫儿在学生们的照顾下缓缓醒了过来,她听说陈瀚荫已经被炸死了,欣喜地流下了眼泪,她如释重负,说出了江老太太生前的遗言——“老太太今天出门前,其实就已经知道少爷不在了,她跟我说,要为少爷报仇。如果她没能活着回到余杭,就让我一定想办法,将少爷的尸体送上车,送回老家去。”
楼不工和美国记者艾尔登自诩身体强健,去了信号楼将江夏的尸体装入了木箱,一起抬到了站台一角,等待着列车的抵达。
方剑持看到江夏的尸体,内心突然剧烈地震撼——他一直觉得胡筝的自杀虽然解决了问题,却不够明智,此时,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为了那个答案,胡筝必须做一个戕害同胞的坏人。
答案,就在江夏身上。
与此同时,熊鹏飞来到李唐的尸体前,将他的眼睛合上了,他找来一顶掉落的破帽子,盖在他的脸上,让他走得体面。他来不及说太多的话,石头已经快要清理干净,火车马上就可以到站了。只要任务达成,所有牺牲都没有白费。
他伸手到陈瀚荫的怀中去取那块炸药——粉状炸药,安全性极高,如果不是用雷管引燃,极难爆炸,所以反而让藏在其中密码簿十分安全。
熊鹏飞掏出了那团炸药,掀开了外层,漏出了里面的完好的油纸。
他看着东方天际尽头,即将升起的曙光,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远处的汽笛声再度响起,铁轨的撞击声清晰而明亮,车终于进站了。
就在这时,一把枪从身后瞄准了熊鹏飞的后脑。
——陈瀚荫并没有死,恰好因为塌方时李唐压在了他身上,他没有被砸重要害,他只是短暂地昏了过去,随着被方剑持从石头下挖出来,他已经醒了。但却一直躺在那里装死,此时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这些地下共党费劲心思,前赴后继,不惜任何代价要保护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他看到了熊鹏飞从他怀中拿出了那块炸药,从里掏出了油纸,他恍然大悟。
从躺在身边的李唐尸体上,他摸到了一把枪,悄悄地瞄准了熊鹏飞。
方剑持看到了陈瀚荫从地上爬来的刹那,激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摸枪射击,关键时刻,却发现枪匣早已被打空了。他想冲上去阻止陈瀚荫,可离得太远,如何赶上子弹的速度。
而就在陈瀚荫开枪的瞬间,远处一声枪响,一枚宛如虚空中射来的子弹精准地打穿了他的手掌,陈瀚荫吃痛扔下了枪,子弹打歪,擦过了熊鹏飞的肩膀。
远处,那个胖子楼不工,正站在江夏的尸体旁,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提着一把手枪对着陈瀚荫,缓缓走来。这把枪一直分解开在他的箱子的夹层中藏着,藏在那堆金条之中。
“我是中共天津地下行动处楼不工,代号黄雀,对不起寒蝉同志,我是任务的最后一道保险。上级命令,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有泄露身份的行动。”
楼不工举枪瞄准陈瀚荫,“陈瀚荫,你害死了我们太多同志了,今天将是你的忌日。”
陈瀚荫看到楼不工的出现,也显得很是惊讶,“你也是共党?还有谁,究竟还有多少人是共党?”
“你猜呢?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所有人。你做的恶,终究都会报复在你自己身上。”
楼不工缓缓地逼近陈瀚荫,而此时,列车正好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候车室的正对面。看到车站上的惨状,列车员始终不敢打开车门,原本在好奇围观的乘客们,此时也关上了车窗,紧缩在车的另一侧。司机宣布,由于时间早已延误,车只会停五分钟。但车站上,根本不见打算上车的乘客。
车头的蒸汽冒出白雾,在寒冬中格外浓烈,遮住了众人的视线。
陈瀚荫趁机摸过掉在地上的枪,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熊鹏飞手中的密码簿,用枪对准上面那层粉状炸药——
“熊鹏飞,你说的,要死一起死。你们绝不可能上车。”
“陈瀚荫,你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陈瀚荫的枪对着密码簿,楼不工的枪对着陈瀚荫,几人便这么僵持着。巡警们见到陈瀚荫还活着,纷纷冲了进来,用枪指着几人。
楼不工见到车尾处,美国记者已经搬着江夏的尸体顺利上了车,他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手在胸前敲击起来,是之前熊鹏飞和李唐用过的一样的莫斯电码,熊鹏飞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明白了楼不工的最后一步计划。
楼不工突然对着一旁的信号员冯三大叫起来,“还有炸弹要爆炸,快发车吧。”
冯三一听,慌不跌地就往车头方向狂奔而去,将楼不工的话告诉了司机。
司机早已一分钟也不想留在这里了,他高喊一声,“准备发车”。火车再次发出轰鸣。
借着那阵浓密的蒸汽,熊鹏飞在方剑持耳边低语了几句。
列车缓缓地驶离站台,这巨大的铁皮之物移开的瞬间,东方的天机尽头展露出了一抹强烈的曙光,陈瀚荫的眼睛顿时被刺得长不开了。而就在这时,熊鹏飞、方剑持和楼不工陆续跳上了火车的最后一截车厢,扒在末尾的栏杆上,缓缓驶离。
陈瀚荫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冲向股道,追着火车而去。巡警们见状也立刻追了上去。
刚刚启动的火车速度极慢,巡警们提起枪,对着三人疯狂地射击。陈瀚荫愤怒地追在他们后面,手中举着那本密码簿。他的眼睛迎着东方,在强光的照耀下越发刺痛,视线也逐渐模糊。
就在这时,方剑持接过了楼不工手中的枪,瞄准了陈瀚荫拿着的那本密码簿,稳稳地开了一枪。
一声剧烈地爆炸,粉状炸药被精准地燃爆,陈瀚荫连着那本密码簿一起,一瞬间成为了齑粉,周围的巡警们也被殃及,四散纷飞。铁轨扭曲断裂,可列车已经顺利离开了车站。
“方警官,你明知道那炸弹里面藏着密码簿,如何笃定开那枪的。”
“因为胡筝的自尽,他想用自尽去掩饰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秘密——江夏。那本密码本是老胡给的,而依他周全的性格,一定做了备份。江夏的尸体,是最好的选择。而为了不让人意识到他和尸体的关联,他必须假装不知情,而只有他死了,才能真正做实是有人为了运送尸体,才将他杀害的。”
“尸体上用隐形墨水写了字。等车开到安全的地方,我会想办法誊抄下来。”
“你给了美国记者多少钱,他答应帮你搬运尸体?”
“一根金条。出门在外,多带些钱总归是方便。”
两人讨论着,却感觉熊鹏飞已经很久没有插话了,方剑持蹲下身子一看,他的胸口已经中弹了,血洒满了前襟。加之之前的重伤,他几乎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头不断地往下歪斜。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楼不工的手,“黄雀同志……未来……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身子就栽了下去。
方剑持对着楼不工点了点头,也跟着跳了下去。
车缓缓地驶向东方,楼不工脱下帽子,向两人微微鞠躬,走向车厢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