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愚抵达公安局的时候,门口的学生已经被驱散了,虽然雪又覆盖了过来,但局子门口,仍依稀能看到凌乱的脚印和血迹。
公安局大楼灯火熹微,但自一二九之后,这里就没有正常下过班了。
孙若愚按照方剑持给的指示,没让通报,直奔总务楼三层,往局长办公室去了。
孙若愚敲门,许久无人应答。他透过磨砂玻璃往里看了一眼,灯影闪烁,一个曼妙的身影正在灯影前起伏来回,和另一个人影交叠着。一个年轻女子轻佻的笑声时而从门内传出,孙若愚瞪直了眼睛拼命往里看着,只觉得喉头一阵干涩。
笑声猛地停了,孙若愚的心还在荡漾,他脸紧紧贴在玻璃上,眼睛缥缈来回,追踪着身影的去处。突然,门猛地打开,孙若愚一个踉跄摔进了门里,一个小护士捂着嘴笑着从里面快跑了出来,她手上托着纱布药瓶,一看到孙若愚,脸登时红透了。
局长刘崇礼的手臂上包上了厚厚一圈纱布,和方剑持一样,被闹事学生用雪伤了。他坐在办公桌前刚想点上一根雪茄,看到孙若愚,笑意顿时收了起来。
孙若愚立刻双脚并齐行了个礼,“报告局长,天津东站派出所副所长孙若愚,受总队长方剑持之命令前来,有重要事情汇报。”
孙若愚将方剑持的手书和死者画像呈给了刘崇礼,并将目前车站内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出发前,方剑持特意嘱咐了他,一定要把事情说的更紧张些。
刘崇礼只粗略一看,便将信揉成了一团,狠狠扔在了孙若愚的脸上。
“方剑持这王八羔子,搞出这么大的幺蛾子?!封站?封他奶奶个腿!谁同意他把整个车站都给封锁的!区区一桩命案,要给我闹出多大的动静!怎么,还不让人上车,交通局的事是他一个警监能说的算吗?要是惊动了上面,谁担待的起?!”
刘崇礼说着,双手敲着他已经谢了一半的头顶,长吁短叹起来。
“拿回去!学生的事还没闹完呢,谁有心思协助他调查。”刘崇礼本想将那画像也团起来扔到孙若愚脸上,看方剑持画的倒颇为生动,犹豫了下,只是扔在了一旁。
“平日里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对他百般纵容,他要取消刑讯,就任他取消,他要搞实验室,就给他筹经费。可他就整天把心思浪费在这种愚蠢的案子上!”
刘崇礼又絮絮叨叨发泄了好一通,细数方剑持在公安局内的改革如何如何给他添了堵。孙若愚只是躬着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刘崇礼说累了,长叹了一口气,点燃雪茄深吸了一大口。
“乘客里,可有什么重要人物?”
“有几位做生意的老爷,看打扮顶尊贵,却不愿透漏身份。”
“做生意的,还敢算什么人物?”
“那就没谁了。不过——局长您的小舅子也在车站内。”
“小舅子?!”刘崇礼大吃一惊,心想自己元旦前才刚把小舅子亲自送去广州公干,怎么这会儿又在车站冒出来了。可又有谁有胆子冒充官老爷的亲眷呢?他让孙若愚描述了一番那人的样貌长相,恍然大悟。
“踏马的小王八蛋,净给我惹事!”他急忙掏出纸笔写了几行,又拿出局长大印盖在了最后,交给孙若愚。
“告诉那个小王八羔子,乖乖给我小舅子配个不是,恭恭敬敬给人家送上车。然后立刻解除封锁,乖乖滚回局里来!”
孙若愚拿着局长的文书,快速走在来时同一段路上,他不似来时那么卖力地跑了,他预感,这文书交给方剑持,方剑持还会用同样的方法再回一封,然后再回一封。于是他开始边走边晃,甚至哼起了小曲,欣赏起了海河边的风景。
他厌恶极了警察这份工作,尽管当副局长也有些年头了,可心里仍觉得自己是个木匠。他总怀念起和二叔一起做木工的日子,想到整个派出所就像一根烂木头,无论你如何精心雕刻,只要微微一碰,这烂木头就顿时土崩瓦解,成为一堆渣滓。他对天津的政局没有任何看法,对局长的抱怨没有心思顺从,对案件调查也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尽快回家,在暖烘烘的炉火面前,给儿子刻一把他一直想要的小木剑。
正走着,迎面来了个人,他低着头揣着手,形色匆匆。他锐利的眼神让孙若愚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赫然看见那人的下巴上,长着个巨大的痦子。孙若愚心头一惊,脚步停了下来,他总觉得那人的模样,他在哪里见到过。
孙若愚没敢惊动那人,待两人距离拉开,他转过身,悄悄地跟在他身后。那人也颇为机警,几次故意躲在转角,查看身后异象,可孙若愚脚步极快,一等前面的人停下来,便早已找好了藏身之地。就这样,孙若愚一路又跟回了公安局、三楼、局长办公室。
那人究竟和刘局长说了什么,孙若愚是一句也没有听到。但他的好奇心也到此为止了,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兴许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正准备离开,门又突然开了。孙若愚又是一个踉跄,急忙挺直了身子,向局长行了个礼。
“让你送信,你怎么还没走?”
那痦子男打量着孙若愚的身形,看到他湿漉漉的皮鞋,冷笑起来。
“是你跟踪我?”
孙若愚胆战心惊,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只好沉默,痦子男却没有追问,他从局长跟他的说话语气中,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正好。信你不用送了。”局长语气和缓地看着孙若愚,“我已经决定,全局上下配合,竭诚调查天津东站杀人案!”
“啊?”孙若愚对局长突然的转变感到措手不及。
“你是车站派出所副所长,鱼——鱼——?”
“孙若愚,大智若愚的若愚。”
“嗯,好,孙大愚。这案子发生在天津东站,你们派出所难辞其咎。现在正是用人关头,本人特任命你为此次案件的特别调查组副组长,全力配合方剑持调查这次案件。时间紧迫,任命信我会在之后补给你们。”
“啊?”
“啊什么啊?不愿意?这在平时可是副警监级别才有的任命!”
“不!卑职不敢!卑职多谢局长栽培!”孙若愚急忙向局长行了个礼,久久不敢抬头。
刘崇礼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这位是电报局赵先生,将作为调查组特别监理,全程跟进这次调查,有情况,要及时向赵先生汇报。”
孙若愚微微抬起头,看看那痦子男,心中一片茫然。听到“电报局”三个字时,他知道,自己这次又莫名其妙地卷入某个大事件中了。
刘崇礼笑着冲身边那位赵先生说道,“这位,就是当年跟着张将军,赤手空拳从租界里杀出来的那位,是我们天津警界的骄傲,我相信有这位在,案件一定能够顺利侦破!”
刘崇礼安排了十名巡警,跟随孙若愚和赵先生一起返回天津东站。路上,赵先生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时而打量着孙若愚。孙若愚只有在他看向自己时,会立刻陪一个笑脸,其他时间,他一直在苦思冥想,不得其法。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小木匠,怎么在一转眼间就成了派出所副所长,怎么又在一转眼间,成了天津警界的骄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高兴,只是反复念叨着一件事:完了,今晚没法回家陪儿子做木剑了。
想到这里,猛地抬起头,又一次冲赵先生着挤出了殷勤的笑容,这笑容扭曲又生硬,难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