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声敲响,审讯室内也听得清清楚楚,熊鹏飞知道,车必定晚点了,而这段时间,他和猎鹰都在寻找着机会,和对方碰面。
他必须尽快脱身。
方剑持去找艾伦时,将审讯室的们锁上了,熊鹏飞、关宝宝和瘌痢头被他锁在了里面。熊鹏飞听方剑持的脚步声走远,立刻招呼关宝宝过来,让关宝宝将他解开身上绳子。
关宝宝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小手勒得通红,却没法将绳索解开。“爹,这绳绑得死死的,宝宝解不开。”
熊鹏飞看桌上还留着一盏马灯,火光茁壮,急忙让关宝宝将灯取来,想用火烧断绳子。而瘌痢头却先一步,一把将马灯抢到了手中。
“癞痢,都是自家兄弟,快把灯拿给我。”
“谁它妈的跟你自家兄弟,你这孙子嘴里没一句真话。刚没揭穿你,不过是因为你这条烂命还点些钱。你竟然还敢暗算陈四?”
“癞痢,我的亲兄弟,你可别说笑了,我适才被绑的像个粽子似的,怎么暗算陈四?”
“真当我听不出来?那人偏就在陈四要说出你名字时,出手伤人,不是你同伙还能是谁?”
熊鹏飞心中也早已充满了疑问,但他知道瘌痢头这人根本不在意是非曲直,也更不可能是为陈四讨公道,眼下这出,显然是要坐地起价了。
“癞痢,我的好癞痢,你可冤枉我了,我若是有同伙,人还不早就来救我了?哥哥跟你说点贴心窝的话,你仔细想想——咱俩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拿我不也只是为了交差吗?替人做事,何必要让自己吃亏呢?我给你笔账——熊鹏飞眼下一共欠赌场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一元零三毛五分钱,你把这钱要回去,能从赌场分得一分利,上下打点一番,算下来,不过赚得几百块大洋,要知道我平时去听场相声,喝场花酒,赏钱都比这多多了。可你呢?在天津有房住吗?房租也不便宜吧?每日的吃喝拉撒,打典兄弟,不都要花钱吗?没人跟钱过不去,你还不如听我的,帮哥哥把这戏演下去,出去以后,就好好跟着哥哥混,哥哥绝不亏待你。更何况——更何况,现在车站不知道要封到几时几刻,我出不去,你其实也甭想走?上面这么久不见你回去交差,指不定怀疑你拿了钱跑路,到处抓你呢!”
瘌痢头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他虽然觉得熊鹏飞的狗嘴里没一句真话,可每句听起来却都有几分悦耳,简直越听越有道理。他手里提着马灯晃来晃去,不知是该反驳还是该答应,只有一声声“哥哥”回荡在他的脑子里。
“你少空口放屁,你哥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癞痢,我的好弟弟!我是真看重你才告诉你实话。我这趟去上海,是去找我老丈人吴三兴,上海纺织大王你总听过吧。我那块金表就是他送我的,上面还有我未婚妻的照片,你若不信,找那警官要来一看便知。我此次出行前,跟他写信说起生意周转不灵,他答应拿出个万八千的,帮我渡过难关,这生意,哥哥就带着你一起做了!钱咱们兄弟一起分!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癞痢,等下车来了,你立刻买一张车票,随我一同前往上海。咱俩从此杀遍黄浦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癞痢被熊鹏飞说的心花怒放,边笑边骂,“熊鹏飞你它妈的真是个孙子,连自己老婆都骗!”
瘌痢头帮熊鹏飞解开了绳子。熊鹏飞告诉瘌痢头,那方警官已经疯魔了,他一刻破不了案,便一刻不会放了他。眼下必须先逃出去,找个地方躲着,等车到了,再偷偷混上车去。
瘌痢头自听从知道自己要有了一千大洋后,便对熊鹏飞言听计从,他从休息室找来一把煤钩,敲开了窗户的锁。熊鹏飞让瘌痢头先出去看看,站台上还有没有警察守着,瘌痢头推开窗户便爬了上去。
“这会儿没人,走吧。”瘌痢头低声叫着。
“行,兄弟,你先下去,我跟上。”熊鹏飞说着,手中已经悄悄从炉边抄起了一把水壶,趁瘌痢头蹲在窗框上正要跳下去,一把往他后脑勺砸了过去,瘌痢头一个后仰,倒了下去。
熊鹏飞手往他脉搏上搭去,性命无虞,只是昏了过去。他将瘌痢头先拖行到了一边,起身便往窗外爬去。
“爹爹!”身后的关宝宝叫住了他,“你去哪儿,宝宝也要跟你一起。”
“爹有点事要办,你好好待在这里,爹办完就回来找你。”
“你骗人,爹爹你是不是不要宝宝了。”
熊鹏飞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孩子,但想到后面的要事,干脆不再理他,转头便跃上了窗户。
他一条腿刚伸出窗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关宝宝的惨叫。
“爹——”
熊鹏飞转过头,发现之前靠在椅子上的陈四,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捡起了地上的煤钩,一手紧紧地抓住了关宝宝,一手将那锋利的钩刺对准了关宝宝的喉咙。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瘌痢头,又瞪向熊鹏飞——
“我脑袋后面的伤是你打的?”
熊鹏飞看陈四那歇斯底里的神态,感觉他一个激动,手中的煤钩就会伸进关宝宝的脖子。
“陈四,我的兄弟,冷静些,我适才被绑着,怎么可能打你?”
“那他呢?”陈四看着瘌痢头罗福星。
“嘘——”熊鹏飞神神秘秘地在嘴前比划了一下,“这事儿有蹊跷,我也正在调查呢,可能和此次车站凶杀案有关。”
陈四疑惑地看着熊鹏飞,他脑子本就不聪明,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之后,更糊涂了。
“啥意思?”
“我和癞痢正要离开,刚一开窗,就有人从外面把他给打伤了。我怀疑,是同一个凶手干的,他怕是发现你和癞痢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杀人灭口。”
陈四的脑子转不过来,口中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费劲思索起来。
“不该看的?有啥东西?”
陈四越想越起劲,回忆着自己进站后所看到的形形色色,想起看到过一个男学生偷偷往个洋鬼子的背包里吐了痰,看到过个带金链子的老爷一直盯着一个美貌女郎的胸部不停打量,还看到个老太太,带了个长得很俊俏的小丫头,他忍不住往小丫头身上多看了几眼,那小丫头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倒都是些不该看的东西,却不知哪件和命案扯上关系了。
他想着想着,手不自觉松了下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胯下一个重击,痛得他龇牙咧嘴,双手立刻向裆部捂过去,同时,立刻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又砸在了他脑袋后方的另一处。他一时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又晕了过去。
熊鹏飞站在他对面也惊呆了,看着站在陈四身后,黑暗中的关宝宝。他手中握着那块之前打晕陈四的石头,脸上笑盈盈地看着熊鹏飞——
“爹,我没事了。你带我走吧。”
那笑容天真可爱极了,熊鹏飞看在眼里,却一阵毛骨悚然。
“爹,你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小子到底是谁?”
熊鹏飞快步走上前,一把抓起关宝宝的手,他手中的石头掉了下来。那只是一块核桃大的石头,要把人打晕过去,必然需要巨大的手力,他本以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是做不到这点的。
“爹,你干嘛,疼!”
熊鹏飞死死地抓住关宝宝的手,一点也不敢松开,他能感受到这孩子巨大的反抗之力。他虽然一口一个叫着自己爹,但那块石头,也随时有可能射到自己脑袋后面。
“之前的石头,也是你扔的吧?小兔崽子,演技比你爹还好?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儿有什么目的?”
熊鹏飞收起了之前那一副混不吝的神态,冷峻地盯着关宝宝。
“爹,你别这个样子看着我,宝宝害怕,宝宝刚才可是帮了你呢,哈哈哈。”
关宝宝说着笑着,却也收起了之前的那副憨傻神情,他另一只手扣开了熊鹏飞抓着他的手指,一个闪身便跳到了桌在上,动作迅捷至极。他坐在左边,双脚像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样,快乐地晃悠在桌边。
“警察问你时,你怎么知道我叫关宝驹?”
“那有什么难,我见到你时,就看过你的名片了。”关宝宝一边晃着脚,一边提起马灯,随手翻开方剑持之前留在桌上的调查笔录。
熊鹏飞想起他在跟关宝宝讲述该如何去吸引门外小贩注意力时,关宝宝几次假装听不懂,借着哭闹要板栗吃,一直在拉扯自己衣服,他现在想来明白了,以关宝宝的速度,恐怕那时就偷偷摸走自己身上名片,查看过了。
关宝宝笑着,腿突然停下了,他看向熊鹏飞——
“我不但知道你叫关宝驹,我还知道——关宝驹的这个名字是假的。你真名叫——熊、鹏、飞。你讲的故事,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这三个字,着实将熊鹏飞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关宝宝究竟还知道多少,他不敢随意回答,警惕地看着他。
“爹,你别这么紧张。我要是想害你,刚才就和那警官叔叔说了。你没发现,我一直在帮你吗?”
“为什么?”
“我要你帮我。”关宝宝说着,将手中的笔记合了起来,纯真地看着熊鹏飞。“我要你带我去上海。”
“看你掷石头的本事,应该练过吧?武艺这么高强,还用我带你去上海?”
“这不一样,一个小孩儿独自出门,总是要被人怀疑的,我可不想那么麻烦。爹,你帮帮宝宝嘛。”关宝宝说话声音稚嫩,可他的语气却异常成熟,带着某种强势。
“为什么?”
“我有重要的事去做,但我不会告诉你。反正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告诉警官叔叔。”
秘密?熊鹏飞不知道他所知道的秘密,是他叫熊鹏飞的事,还是指——他此行的秘密任务。可是他不无法开口询问,他仔细地盯着关宝宝,马灯的灯光照亮着他一半脸,那半张脸孔,幼稚、可爱,始终挂着憨厚的微笑,而藏在黑暗中的另外半张面孔,却没有一丝表情,那眼中射出的凌厉,让熊鹏飞也不由得感到寒意。
“不愧是我儿子,这么快就学会了你爹谈条件的本事?”
“当然了,宝宝最喜欢爹爹了。”
“他妈的小兔崽子。你实话告诉爹——天桥上那个人,是你杀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关宝宝突然发出一阵诡异地笑声,他不回答熊鹏飞,只是越笑越开心,笑的前仰后合,几乎瘫倒在桌子上。
熊鹏飞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将他从桌子上抓了下来,等着他。
关宝宝这才收起了笑容,“爹,你又不是真的侦探,问这个干嘛?”
关宝宝说着,挣开了熊鹏飞,往倒在地下的罗福星走去。
“爹,别总问我那么多问题,宝宝是傻子,宝宝不知道怎么回答,反正你知道,宝宝在帮你就行了。那个警察叔叔说不定要回来了,咱们得想办法把他藏起来。”
关宝宝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拖着罗福星,审讯室原本是职工休息室,放着几张柜子,用来堆放职工各自的衣帽杂物。关宝宝试图先将罗福星藏进柜内,可他再一抬头,熊鹏飞已经不见了,站台上随即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熊鹏飞趁关宝宝不注意,跳窗逃了出去。
关宝宝往外瞧了瞧,没看到熊鹏飞的人影。他又回来,按原计划将罗福星藏在了柜子里,关好柜门,将陈四放回之前的椅子上。一切做好之后,他捡起地上的煤钩,对着炉子“铛铛铛”地敲了起来。
铁器相撞的声音十分清澈,远在一旁信号楼的方剑持听到声音,也立刻反应过来,带人就朝着站舍往回跑。他一出信号楼,从站台上看到审讯室的窗户大开,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妙,立刻加快了脚步。
“咣当”一声,方剑持踹开了审讯室的大门。身后的警员们提着马灯进来,审讯室顿时亮堂起来。
只见熊鹏飞老老实实地坐在远处,身上缠着绳子,一旁的椅子上,陈四还瘫倒在远处,椅背上沾着他脑袋后渗出的血迹。关宝宝蜷缩在柜子前,吓得瑟瑟发抖,双眼似乎还挂着泪痕,而瘌痢头罗福星,已经不知所踪。窗台上,锁已经被撬开了,窗户大开着。
方剑持急忙派人去站台上查看。
“发生什么事?”方剑持问熊鹏飞。
“警官,你走后我一直在跟我兄弟确认,他们到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我那兄弟死活不肯认。但我觉得他今天样子鬼鬼祟祟,属实有些奇怪,我让我宝贝儿子去他身上看看,有没有藏着什么线索。结果他拿起那跟煤钩,就要往宝宝脖子里扎,吓得我心都要扑出嗓子眼来了。还好他就是吓吓我,让我不许管这事,然后就用煤钩敲开窗户,逃走了。警官,您说说,他这种,算不算是做贼心虚啊?”
方剑持往关宝宝身边走去,关宝宝死死地靠着柜子,生怕方剑持打开后面柜子查看。方剑持捏起关宝宝下巴,往他脖子上看,果然有处被轻微刺伤的痕迹。方剑持顺着窗户望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只有微弱的马灯光亮,警员们在周围搜了一圈,说看到窗户下方有几个脚印,却不见人影。
人还在柜子里,他们自然是找不到。而那串脚印,是适才熊鹏飞留下的。
熊鹏飞跳到站台,他知道猎鹰一定会再联系自己,他在站舍周围寻找着,看看是否有和之前一样的标记,同时也担心关宝宝突然跟出来。所幸站台上一时间并没有其他人,此刻雪已经又飘了起来,之前在候车室门口抽烟的乘客也都陆续进去了。厨房窗下,那几簇雪堆还在,但里面黑漆漆的,却不见人影,熊鹏飞不禁担心起来。
审讯室突然传来当当的响声,是关宝宝敲击炉子发出的,很快,信号楼方向就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是方剑持正在赶来。此时股道上几乎一点光亮也没有,那辆运货车还停在那里,熊鹏飞若是藏在车上,一路沿着车厢交错躲避,或许能躲开方剑持的搜索。虽然股道两侧仍有警员把守,但只要如此撑到列车抵达,他就能彻底摆脱方剑持。
而此时,一件东西轻飘飘地砸在了熊鹏飞的头顶,熊鹏飞一抬头,有个人影迅速从二楼消失不见了。熊鹏飞来不及上去查看,捡起那东西——是一张从报纸上撕下的纸团,纸团边上,用钢笔刻着电线构成的信息,末尾,是一只鹰的标记——那是猎鹰给熊鹏飞的指示。
列车已经晚点,原计划必须改变。从现在起,熊鹏飞要成为一名真正的侦探,引导方剑持找到“凶手”,尽快结束今晚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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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剑持回到审讯室后,熊鹏飞仍好端端地在椅子上捆着——他让关宝宝将绳子重新系了回去,又吩咐宝宝在关罗福星的柜子上,上了一把锁。
方剑持怀疑地四下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于是也宽了心,让手下将“又”昏倒的陈四先送到站役宿舍去静养。陈四的脑袋后面,伤口套伤口,可房间里灯火昏暗,他哪里会想到这层。
关宝宝拖了张椅子,靠在柜子前,酣然入睡。
方剑持在墙上那块三民主义的板子上,记录起晚上一些重要的时间点:
晚7:15分,抓到嫌疑人关宝驹,自称私家侦探。
晚7:50分,艾伦与孙若愚警长及其下属在信号楼被人用药迷晕。
他一边记录一边思索,仍觉得没有太大的进展。
“方警官?老方?我想喝水!喂,老方!渴死我了!”
熊鹏飞一连嚷嚷了好几遍,方剑持不厌其烦,只好吩咐祝福给熊鹏飞倒了水,喂进了嘴里。
“能再给我挠挠后背吗?就被绳子捆住的那里,痒死了。”
“你怎的不直接让我放了你?”
“我是想啊,老方,不如你放了我?我真快痒死了!”
方剑持起初不理会,后来开始不耐烦,让祝福过去给他挠挠,祝福延误地用手肘使劲在他背上怼了几下。
“诶,对对,就是这儿,舒坦。”
他刚平静片刻——
“老方,我又想撒尿了。”
“有完没完。”方剑持终于忍不住,一脚将熊鹏飞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
“老方,您这暴脾气,该改一改。”熊鹏飞笑嘻嘻地看着方剑持。“作为一个侦探,我建议您少发些脾气,情绪经常会影响我们的判断。”
方剑持再回来后,熊鹏飞看出方剑持愈发明显地焦头烂额,他一边观察他,一边试探着他的底线,继而寻找某种机会。
方剑持沉默下来,不再理会任何人,只是就着马灯,把所有的现场证物又清点了一遍,笔录也翻了一遍又一遍。他叫来孟大梁,跟他再三确定审讯这段时间内,所有乘客的状态。
孟大梁非常详细地将方剑持审讯期间,候车室发生的事情复述了出来。细致到连哪些人晚餐时先吃了哪道菜,女学生如何贴心地帮林宝收拾餐具等细节都没有遗漏。
方剑持一来是想排除偷袭陈四的人,二来也是想让熊鹏飞瞧瞧孟大梁的本事,让他知道自己的推论都是有证据支持的。
可按孟大梁的说法,十九名乘客无一离开。
“那只有可能是车站的人了。”当时李唐一直在站舍和候车室之间来来回回,安排着工作,列车员高德友维持了一会儿秩序,就回宿舍休息了,林宝负责后勤,在厨房和候车室之间忙碌,梁丽珍表面上给林宝帮忙,实则动不动就回休息室偷懒了。信号员冯三一直在信号楼值班室,两名搬运工郭走八和汪大头在货厂点货,时而去外头抽烟;还有货车司机和一名检修工,一直在东货场内休息。这些人都各忙各的,没有人知道他们确切的行动。
熊鹏飞仔细打量着孟大梁,他依旧一脸憨厚淳朴,眼神中透着令人信赖的真挚。他的胶东口音无疑也加剧了他说话的可信度。可是,熊鹏飞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越是那种看着老实巴交的人,越容易让人放下提防,藏起秘密。
“你就如此相信他的话吗?”熊鹏飞打断了方剑持的思路。
“你也瞧见了,他的记忆力比常人超出许多,我反复做过验证,不会出错的。”
“老方你呀,还是单纯。记忆好的人,难道就不会撒谎吗?”
“你以为我没有怀疑过吗?但凡你审讯过犯人就知道,撒谎的人,让他第二次、第三次再重复一遍,往往就会漏出马脚,谎言是经不住对细节进行推敲的。”
“俺莫有撒谎!俺说的都是俺亲眼看到的!”孟大梁立时就顺着方剑持的话,争辩起来。
“对对对,你说的都是你亲眼看到的。可是你看到的,却未必都说了吧?”
这一问,孟大梁慌了神。他嘴上还在极力地争辩,眼睛却不自觉快速地眨起来,说话也有些结巴了。方剑持察觉他表情的变化,顿时由震惊转为了愤怒,他想不到这么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竟然也能说出如此不留痕迹的谎言,还用那般真挚的眼神向自己做出保证。而孟大梁的口供,是他迄今为止最信赖的依据。
“他说的对吗?!”方剑持质问着孟大梁,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走廊。
孟大梁怂到了骨子里,方剑持越是愤怒,越不敢吱声,只是低着头,不断地摇头。
“别激动老方,他应该只是隐瞒了一丢丢,对自己不利的内容。”
“什么?”
“和那个售票员有关的,对不对?”熊鹏飞笑看向孟大梁。孟大梁不再摇头了,瑟瑟发抖,任凭熊鹏飞揭穿。
“你怎么知道?”
“我是私家侦探呗!没人能逃得过私家侦探的眼睛。”
熊鹏飞的推理,还是从一把瓜子开始的——他在站台上寻找“飞鹰”留下的信号时,在站台上到处逛了好几圈,发现厕所门外的墙角,吐着几颗瓜子皮,虽然被清扫过,却扫得很是仓促,瓜子皮就潜在地面的缝隙处。熊鹏飞起初没太在意,直到不久后他被方剑持抓住,他被推到了门边,恰在售票厅旁,无意中便撇见售票厅桌子上,丢着一堆吃剩的瓜子皮,瓜子品种色泽,和站台上那些无异,他表面上跟方剑持东拉西扯,眼睛却四处瞄起来,候车室其他地方,地面上却没见到瓜子壳,乘客中,也并没有在磕瓜子的。他心想瓜子都是现炒了吃,这天寒地冻,该不会有人刻意大老远将瓜子带来,于是,他又立刻想到了那个卖瓜子的小贩,想到了他尝了那口冷掉的瓜子,似乎也和那些瓜子壳是一样的。
熊鹏飞顿时明白了一切,售票室那些瓜子,必定就是那小贩拿给售票员的,孟大梁的岗哨就在旁边,他既然能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进出时间,断然不可能对小贩的殷勤之举毫无印象。
“你俩认识,不然为何帮他隐瞒?”熊鹏飞故意朝旁边的小贩撇了一眼。
孟大梁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
方剑持也冷笑起来,“他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梁丽珍。”
梁丽珍被李唐叫出来时,方剑持注意到一直跟在身后的孟大梁,一副紧张慌乱的表情,他料想孟大梁日日在梁丽珍身边站岗,必定有些情愫,但这无伤大雅,便没有追问。
没想到,其中的隐秘,竟靠“瓜子”给连上了。
“按照你说的,梁丽珍中途必定离开过候车室,甚至还离开过车站去买瓜子。孟大梁!你为何隐瞒?!”
孟大梁涨红了脸,一言不发。熊鹏飞看热闹般地笑着,“果然还是城里的姑娘,比乡下的好看吧。”
孟大梁被说中了心事,这才跟方剑持承认了。梁丽珍中途和那个卖瓜子的小贩去过站台,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很早就认识,那小贩经常拿瓜果分给自己和小江南,那瓜子也是小贩今天给丽珍的。但丽珍回来后就嘱咐他,不要小贩和他们认识,给他们瓜子的事说出去,虽然瓜子不值几个钱,但往大了说,也算收受贿赂,会影响他仕途。孟大梁一听梁丽珍竟这般为自己着想,当下感激的连连点头,抓住梁丽珍的手,一个劲儿地“丽珍,你人真好,俺都听你的。”梁丽珍嫌弃地把手抽了出来,却又冲他挤了挤眼睛。她那双丹凤小眼睛一忽闪,简直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见面是几点的事?”
“三点整。”
“正是案发的时候。”
这人长年累月在车站附近乔装出没,必然只有一种目的——监视。可是他在监视谁呢?
“还有呢?还有什么隐瞒的。”方剑持逼问孟大梁。
“莫有了!不过丽珍从外面回来以后,单独把俺叫到一边,跟俺说起这事儿,说了好半天,那会儿俺心思都在丽珍身上,进站口进进出出,俺就没太在意。但是就那一会儿功夫,怎么可能偏巧就有人进来……”看到方剑持铁青的脸色,孟大梁才急忙闭上了嘴。
“所以看到了吧老方,我可没有撒谎。梁丽珍分明认识那个小贩,而又在案发最关键的时刻把这个大个子警员给叫走了,有没有可能,是梁丽珍故意支开他?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那个消失的小贩,都比我可疑多了。您还是尽快放了我吧,免得诬陷了好人,还有,我可是一名私家侦探,说不定能成为你的最佳搭档呢,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那样。”
也就在此时,那两名之前被方剑持派去调查熊鹏飞底细的警员赶了回来。其中一个找了赌场伙计,查证后得知确实有个叫“熊鹏飞”的家伙,在赌场欠下了巨款,被赌场和商会联合通缉,还派了青帮弟子围追堵截。小警员记不住细节,自然不会问道那么细致,粗略停下来,这事便和熊鹏飞的口供完全对得上了。
而另一位警员说,查到永乐巷之后,果然找不到那个所谓的“侦探所”,于是四处打听,一直问到了个卖烧饼的老头,才说自己之前好像无意中看到过那地方,还说让自己孙子带着他去找。那小孙子带着他前前后后在永乐巷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才在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了个僻静的小屋,挂着侦探所的招牌。侦探所里只有一个伙计,说他们所长关宝驹,去天津东站办事去了,要好多天才回来呢,至于什么案子,他们这些小伙计是不清楚的。警员又问你们所长长什么样子,对方描述下来,和熊鹏飞全然一致。
警员一五一十描述给方剑持,方剑持瞪着熊鹏飞,虽然心中也是各种疑惑纳闷,却终究都得到了确证,无话可说。
熊鹏飞心中的担忧终于消去了。那卖烧饼的老头,侦探所的伙计,自然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同志,而那个小孙子,平时总一副小乞丐打扮,在街头各处探听着消息,早上熊鹏飞刻意到永乐巷买烧饼,又把烧饼分给了小乞丐,早就把自己的信息安排透漏出去了。
熊鹏飞得意地看着方剑持,“老方,这下你总得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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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剑持让祝福解开了绑着熊鹏飞的绳子。
“我可以放了你,但在案发时,你并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所以你仍然是嫌疑人,别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另外,我警告你——不许叫我老方,叫‘方警官’”
“那么,警官,咱们谈一笔交易吧。”
熊鹏飞要求,和方剑持共同调查这起案件。
“我怀疑今天的案件,那个失踪的小贩,和我这次要调查的事件有直接关系,我甚至怀疑,死者可能就是我的委托对象熊鹏飞。这件事如果调查不清,无法和洪三爷交差不说,我和我们侦探所,日后恐怕也没办法在天津继续混下去。就算你拒绝,我也会继续调查,所以,你倒不如答应我的合作,多一个伙伴,总比多一个敌人强。况且,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经常能想到你想不到的地方!”
或许正如熊鹏飞所说的,“没人能逃得过私家侦探的眼睛。”短短这段时间,方剑持已经意识到,这位私家侦探总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意识到自己某些时刻的审问太过理智和刻板,反而埋没了那些细微处的隐秘勾连。
方剑持伸出三根手指——
“答应你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其一,你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行动,胆敢擅自离开,立刻抓捕。其二,你调查获得所有的线索和口供,必须想我汇报,一旦有所隐瞒,立刻抓捕。第三,一旦我发现你和案子有任何关系——”
方剑持撩开外衣,露出腰间的枪套——
我不但会立刻逮捕你,还会亲手毙了你!”
熊鹏飞点点头,“价格公道,那么,我也有三个条件,希望您可以准许。其一,我要看你所有的调查结果,包括尸体。”
方剑持想了想,“调查结果是警方机密,我只能保证,在许可范围内让你查看,至于尸体,在艾伦做详细检验之前,不能查看。”
“不让看就不让看。反正看不到的,我就问你。我不信你不告诉我。”
方剑持瞪了熊鹏飞一眼,“还有呢?”
“第二,把我怀表还我。”
方剑持想了想,将从兜里掏出怀表交给了熊鹏飞,他早看到表盖上的照片。
“情人送的?眼光倒是不赖。”
“呸,什么情人?这是我未婚妻。”
“哦?像你这种人,竟然会把老婆天天带在身上?”
熊鹏飞一把从方剑持手中夺过怀表,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
“第三点嘛……”熊鹏飞笑起来看着方剑持,“方警官叫起来拗口,我就是想叫——老方!”
方剑持一时间差点就出手给熊鹏飞一个巴掌,但看到熊鹏飞严肃认真的表情,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老方是你叫的吗?”
“当然,你姓方,自然可以叫老方,你也可以叫我老关呐,再不济,叫小关,小宝,小驹都可以。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我现在也算半个同僚,总是方警官、方警官叫得,多生分呐。咱俩之间得先有默契,办起案子才顺当不是?”
方剑持没再打理熊鹏飞,拍了拍大氅便转身离开。
“那就这么说定了,老方?”
熊鹏飞站起身子,展了展被绑得酸疼的手脚。
方剑持能管得住上下几十号人在车站里不许离开,却管不住熊鹏飞的嘴。
“随你吧。”
熊鹏飞追上去拦在了方剑持面前,伸出收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天津卫的福尔摩斯与华生了。”
方剑持也应付地伸出了手。熊鹏飞一把抓住了方剑持的手,狠狠地握了三下。
“交易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