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一点了。
高德友叫了林宝和梁丽珍,清除着地上的血污。候车室内又黑又冷,血迹瞬间便冻结在地上,留下黑压压一片,粘连着老人的白发和碎肉,令人不寒而栗。大多乘客们都躲得远远的,不忍相视,只有几个学生,胡志芳、任小满和贾云龙去帮老人将散乱的行李收拾了起来,交给了猫儿。
贾云龙说,不觉得老太太是多么最大恶极之人,她的话是对的,现在的中国人,就是麻木的中国人,只有流血和牺牲才能唤醒。
王天佑让贾云龙闭嘴,说那是你没吃到砒霜被毒死,与其去理解那糟老太婆,不如去谢谢那只死老鼠。
胡志芳说,不管那老太太做了什么,她最终总算理解了她儿子,却不像她的父亲。
年纪最小的刘鹤头一回眼睁睁见人死在眼前,此刻还在发抖,一直没能缓过来。
江白氏的尸体被缉查队的警员们抬到了信号楼。猫儿一路哭着喊着要随她家老太太一起去,方剑持知道她心思,虽然是江老太太指使,但毕竟亲自下毒的是猫儿,她若继续留在候车室内,难免被人非议。方剑持看她弱不禁风的落魄模样,料她也无力掀起什么风浪,便默许了。这若是放在几小时前,他必定只会将人强行扭送回公安局去,可现在不一样,方剑持内心某些特别冷漠坚硬的东西在不断震动,江老太太的偏激,让他不断给自己提问,如果自己是江夏,会做出如何的选择。而江夏们在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可自己又在做什么?革新警察制度,为的真是天津的老百姓吗?还是说,只是为了自己的灿烂前程呢?
而熊鹏飞自打听到江老太太最后吐出的“猎鹰”二字,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惊愕之中。这个称号凭这位老太太决计杜撰不出,想必是她在和儿子江夏最后的书信中得知的。而倘若江夏才是真正的“猎鹰”,是今晚他的目标,那他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李唐,究竟是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否又意味着整个计划都出了变数?
熊鹏飞越发不安,他知道江夏之死必然还隐藏着之后的麻烦,必须找李唐去问个明白。但此时此刻,却绝不能让方剑持看出这一切来。
“猎鹰、猎鹰……”方剑持也在反复咀嚼着这个独特的代号,并未发觉熊鹏飞这短时间内心思的百转千回。
候车室暂时又恢复了安静。乘客们或是愤慨、或是唏嘘、或是怜悯,难以达成共识,只是各自若有所思。
望海楼钟楼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
祝福问方剑持,依眼前复杂的形势,要不要写一份报告送回公安局请求支援,但方剑持想到副局长刘崇礼的态度,立刻断念,既然锁定了嫌疑犯李唐,案件便有了结案的依据。依他几位上司的秉性,必定只会草率定罪,让今晚不了了之。
在副局长刘崇礼的眼中,方剑持只不过是天津市公安局的一块镶金招牌,他形象出众,又是留洋归来,只要有他出席的活动,记者关注的重点总会转移到他身上,至于那些额外的侦查推理能力,不过是活动中可有可无的谈资。方剑持心知肚明,原本定在晚上禄林大饭店的记者招待会,本应回应一二九事件中对学生的处置问题,方剑持知道刘崇礼让他去,只是想用招牌来转移话题了,索性充耳不闻。
可方剑持却没有想到,各大报社的记者们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到了天津东站,他们得知方警官正在天津东站调查一起杀人案,没等发布会结束就陆续从福禄林大饭店涌了过来。封锁森严的天津东站此刻对这些如饥似渴的记者而言,宛如一餐盛宴,他们兴奋雀跃,相机闪烁不停。
嘈杂声隔着站门开始传进候车室。
之前被派去交通局询问消息的小警员总算赶了回来,被这群人死死地堵在门外。他挤了半天才挤到了最前方,使劲地敲打着候车室的大门玻璃。方剑持叫了祝福和几名警员在门口守着,小心给门开了一道缝,就趁这机会,一群记者便呼呼啦啦地往里冲。
“方警官,听说车站发生了命案,是否和早上望海楼的命案有关?”
“天津公安局对此持什么态度?”
“案件是否和日本人在华北的行动有关?”
“方警官有信心能侦破这次案件吗?您的西洋留学经验对破案是否有所帮助?”
方剑持大眼望去,男男女女,至少有十几家报社的记者在门口涌着,或是对案件感兴趣,或是对方剑持本人感兴趣,一个个激动地端着相机,举着镁光灯,对缉查队员手中的步枪熟视无睹。
他十分怀疑这是刘崇礼为了让他尽快结案专门设计的阴谋,否则车站一直封锁,除了公安局的人,谁会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但,现在绝不是进行新闻报道的时候,案情还未见分晓,被记者们添油加醋一番,有心人倘若再加以利用,煽动民意,案情就完全失去控制了。他又想起去年的施剑翘行刺案,在民意的同情和呼喊声中,施剑翘从刺客成为了为父报仇的侠女,那是情感与道德的大捷,却成了司法的败退。
祝福带着几个警员连拉带拽,终于将记者们推了出去。刚跑腿回来的小警员被挤得跪倒在地,连连喘着粗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他告诉方剑持,刚从交通局得到了回复,铁路保定到天津段已经完成了清障,火车已经恢复行使,现在正在往天津进发,如无意外,两个小时之内将会抵达车站。此刻全市电力尚未能得到恢复,这消息是人从前线快马加鞭传来的,故而实际上,车可能在一个小时内便可抵达。
祝福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虽然案件中还有一些含糊之处,但于凶器、动机等大的关节处已经清晰,方剑持纵使还想继续查下去,可即将到来的火车不会给他处理细节的时间了。刘崇礼敦促方剑持结案的压力也摆明放在车站门外了,他已经没理由任性把游戏玩完了。
方剑持明白祝福的心思,他让小警员先下去休息,暂时不要将车要来的事情透漏给其他人。至少在车抵达之前,他还有最后一段时间可以争取。
方剑持正要回审讯室,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记者们和稽查队员们被炸的左闪右避,硬是开出了一条通道来。方剑持奇怪地顺着大门玻璃望出去,门外被鞭炮留下了一连串灰色烟雾,烟雾之中,一人影手中提着一挂鞭炮,正迈着大步往候车室大门走过来。那人影越来越近,直到贴在了厚重的木门之上。
“铛、铛、铛”拍门声响起。
一个人影的上半身贴在了门框的玻璃上,玻璃上雾气蒙蒙,看不清面孔,只是从那轮廓判断,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子。
“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我儿子吧!”
女人声音很是娇媚,带这些许不明显的关东口音。
方剑持让人提了马灯来,凑到玻璃前,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白净少妇的面容。
“警方在查案,所有人不得入内!”
听到“查案”,女人的声音慌了起来?
“里面出什么事了?我儿子有没有事?快让我进去瞅瞅!”
女人说着,又疯狂地敲起门来。门外的稽查队员好不容易挤了过来,将女人往外拉扯,门外能听到女人和那些稽查队员的争执声。“别碰我,我找我儿子,我又不是犯人!”
争执声隔了一会儿就听不见了,方剑持刚想松一口气,一声哀嚎贯穿候车室——那女人竟一言不合就放声哭喊了起来。
“天津的警察不拿老百姓当人看!平啥把人封在车站里面挨饿受冻,我儿子连牙都没长全呢,他犯了什么罪啊,凭啥像犯人一样对他呀?你们的枪和手铐,难道就是用来欺负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吗?各位记者兄弟,想想之前那些可怜的学生们吧,他们这不是查案,是害人啊!你们的笔和相机,就是武器,拿起武器战斗吧,今天放任他们,明天他们就会欺凌到我们头上来。”
女人说得群情激昂,外面立刻有记者跟风般地喊了起来,“就是!警察凭什么封站?这么冷的天,要把人冻死在里面吗?”
声音清晰地传进来,坐在候车室的乘客们很快也显露出不安。方剑持担心她这么闹下去,里面的乘客迟早也要被煽动起来。
他急忙让祝福盯着里面的乘客,拢起大氅,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