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陈瀚荫,中统天津行动区特别行动处处长,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他转头看了看那已经昏死过去的男子,又看看衬衣男胸口的血污,许久闷声不语。这沉默声对这衬衣男子来说,是世间少有的恐怖。
过了许久,陈先生才开口说话,他声音低沉,像是濒死之人用割断的喉管发出的声音。
“快给他止血。”
衬衣男子一时间还没体量到陈先生的意图,愣住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中,陈先生的手突然抬了起来,死死地扣住了衬衣男子的肩膀。
“聋了吗?不能让他死咯!”
衬衣男子顿时汗毛直立,急忙行了个军礼,起身便带着二等兵往外去了。没多久,立刻有三四个人端着止血药物进来,给男人包扎起了伤口。
男子开始一点点恢复意识。
男子是天津电力局工程师裴瑛,中共隐蔽战线成员,他接到上级命令,于凌晨时分制造了一起停电事故,以配合中央的一次秘密部署。而今日这场暴雪,宛如天公有意相助,将停电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天津城,并加剧了抢修的难度。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事故,但中午过后,天津电报局内,局长发现一份秘密电报似乎有被人查看过的痕迹。局长认定,这次事故,必然与地下党的秘密行动相关,于是立刻秘密联系了中统天津行动区。
经过调查,行动处发现了电力系统人为破坏的情况,于是迅速排查了能接触到变压所和发电站的人员,将目标锁定在了电力局几名工程师身上。裴瑛是今晚被审问的第二人,前一名工程师高阔已经在一小时前不堪折磨,咬舌自尽。
而在询问期间,陈瀚荫再次调查了高阔和裴瑛的家庭,最终在裴瑛家找到了一份没有及时销毁的信件,发信人“猎鹰”,是已经被行动处锁定的中共地下党成员,身份不明。但由此陈瀚荫已经确定,高阔和裴瑛都是地下党组织成员。
地下党自四一二清党之后,已经大规模迁移至南方行动,而留在天津的,是已经成功打入政府内部的机要人员。而这次地下党能通过秘密部署,做到如此大规模行动,必然要实施更重大的行动。陈瀚荫必须出手了。
陈先生让人提了一桶水,让裴瑛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摘下墨镜,露出那双可怖的瞳孔,一副悲悯的目光看着裴瑛——
“我是行动处陈瀚荫。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不,你不用急着作回答,我只想告诉你,高阔,你的地下党同志,已经把事情都招了。‘猎鹰’今晚的计划,我也已经清楚了。”
一刹那,裴瑛的表情多少流露出了一丝震惊。但他很快明白,这不过是坐在对面这似人非鬼的家伙,在故意诈自己。
裴瑛口中少了许多牙齿,嘴唇极力地蠕动了半天,像是要说什么。陈瀚荫听不清,凑近了一步,裴瑛却突然将一大口黑血猛地喷在了陈瀚荫的脸上。他颤抖着双唇,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含混着热血,缓缓说道——
“我的同志……绝不可能……出卖……你……杀了我……!”
陈瀚荫笑了起来,他对这老掉牙的台词早已太习惯不过了。他转头看看之前那衬衣男子。
“你们年轻人,该多学着些,询问就是询问,别总搞那些没用的。耽误时间。”
说着,他冲门口的士官扬了扬头。对方立刻点头出去了,没有片刻,走廊立刻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嚎声,那高大的士官便进来了,怀中抱着个三四个月大的婴儿。婴儿蜡黄的小脸,嘴唇已经冻的发紫,包被松散地缠在他身上,上面沾满了血,鲜红未干。
裴瑛看到那孩子的瞬间,顿时就明白了不久前发生在他家中的一切。他被血堵住了喉管,无声地恸哭着。
“说吧,说了我便让人送他回去。放心,你家中老母亲的命还留着,有人照顾。”
如果裴瑛口中还剩下一颗牙齿,他哪怕磨着磨着,也想将舌头磨断,了结残生。他终于明白了适才那衬衣男子的话,等陈先生来了,才真有他吃的苦头。
他只是个读书人,是个一生与机器为伴的工程师,他不懂太多的政治与主义,甚至他加入地下党,也是被高阔说动的一时热血。
他看着稚嫩的儿子,血泪不住地涌出眼眶。
最后,他摩挲着双唇,嗫喏着,只说出了几个字,“儿……爹……对不……起你……”
烙铁一次次地穿透那带血的包被,烫在婴儿稚嫩的胸口,婴儿不会说话,只是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喊声一次比一次弱,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裴瑛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经彻底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令他恐惧的事物了。
陈瀚荫叹了一口气,“是个汉子!”再没有说什么了。
婴儿小小的尸体被随手丢进一个布袋中,运进了“休息室”。
裴瑛的心口突然热血翻涌,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在随着心脏的搏动一点点往上翻涌起来,他极力镇定着情绪——
“我是……党员!我绝不会……出卖……同志……”
他大吐了一口鲜血,几乎晕了过去。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在一点点注入他的体内,那无尽的悲痛,正在从他身体中逐渐消失。他开始怀疑,自己恐怕真的要死了。
他猛然想起自己参加工人运动时的画面,想起自己入党宣誓的誓言,想起各种不该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东西,各种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飞快地在他脑海中翻涌,扭曲,变形,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是自己了,一种无名的力量在将他的身体极力拉扯,在将他拽入失控的深渊。
而陈瀚荫此时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一种志在必得的表情在他脸上渲染开来。
“你……到底……我……怎么……”
裴瑛极力地镇定着心神,他歪着头,看到一个人正在将什么液体注入他的手臂。
“委屈你了,连我都替你疼。所以让人给你打了一针鸦片,是不是好受些了?”
果然,裴瑛开始逐渐失控,从他扭曲的表情开始,随即,他感到身上和嘴里的疼痛在消失,他的理智开始崩坏,他开始想象一些无序的话题。他用最后的意志大喊着,想要控制自己,却无能为力。
“说吧,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裴瑛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一股鲜血从他口腔中流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陈瀚荫的皮鞋上,他急忙捏起裴瑛的嘴,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被牙床生生磨断成了两截。他趁着自己还留有最后的一丝意识,把秘密吞进了肚子里。
陈瀚荫推开裴瑛的尸体,在他的腹部愤恨地踢了几脚,转身往外走去。
尽管他尚不知道这次计划究竟是什么,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裴瑛在最后咕哝出来的几个声音,模模糊糊,但仍可辨认——
“小烟……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