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背着熊鹏飞飞快地在股道上奔跑着,而祝福带着艾伦和郑青云跟在两人身后,艾伦上了岁数,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祝福见状,也将艾伦背了起来。现在两侧货厂司令部的人都被调集到候车室了,正是逃离的好机会。
熊鹏飞神志不清地趴在方剑持背上,鼻息中闻到了一阵强烈的血腥味——方剑持肩头的枪伤仍在不住地渗着血。
“老方……放我下来……”熊鹏飞虚弱说道。
“不行,陈瀚荫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停下我们都会死。”
“我不能逃……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熊鹏飞说着,在方剑持身上挣扎起来,方剑持肩膀吃痛,将熊鹏飞摔在了地上。
熊鹏飞颤颤巍巍,强行支撑着将身子站立起来,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几次站不稳差点又摔倒在地,被郑青云撑了起来。
“你们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方剑持看着熊鹏飞和郑青云,“我不理解,什么样的任务,会比这么多人的命还重要?”
“自然是更多人的生命,还有,中国的未来。”郑青云镇定地说道。“我的那份副本已经被截获了,熊鹏飞,正本还在陈瀚荫手上,一定要想办法拿回来。送到上海去。”
方剑持知道,他们口中的未来,就是藏在熊鹏飞怀中的那本字典,被他包在了一团炸药之中被陈瀚荫扣着。
“那你呢?”方剑持已经猜到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郑青云。
“他们正在站舍破译那本小说,我必须在他们发现里面的秘密前,彻底销毁它。”她说着,望向没走开多远的站舍。熊鹏飞知道了她的想法,他正要开口说什么,被郑青云打住了。
“你们不用劝我,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我们的未来,在你们手上。熊鹏飞,还有你——方警官。”
郑青云说完,向几人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往站舍去了。祝福叫住了他,从腰间卸下了一把枪,塞进了她手中。
借着雪地的微弱反光,祝福看到郑青云的手上都是血,她的手之前一直扶在腰的一侧,祝福惊慌的往郑青云身上看去,她的腰间,血已经渗透了外衣。
祝福正想说什么,郑青云悄悄比划了一个嘘声,让她保密,她接过枪,转身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很快,不远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方剑持知道陈瀚荫的人已经追了过来,他不顾熊鹏飞反对,背起熊鹏飞就往前跑。
“你现在去找陈瀚荫,就是去送死。我不允许这么愚蠢的事情发生。”
“老方……候车室中那么多人……你为何偏偏救我……”
“废话,陈瀚荫要找的人就是你。”
“你现在算是通共了。”
“去你妈的,别告诉我你是共党,我什么也不知道。”
几人刚跑了一段,却发现货厂一段,也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两侧的星星点点几乎同时在向几人的方向逼近。
方剑持病上加伤,早就没有力气了,见这情势,他只能从腰间掏出枪来,准备和这些人来个鱼死网破。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出来,那人没有电灯,全然看不清面孔,但他的口气十足令所有人信任,“快跟我来!踩在轨道上走,别留下脚印。”
方剑持听出,这是李唐的声音,他一时不知是该震惊还是庆幸。
几人迅速才上铁轨,跟着李唐的声音摸黑往前走,又在铁轨之间跨越来去。一直走到二站台中段,进入了一座和候车室差不多大小的花车房。花车房里漆黑一团,隐约能看到一截废弃的列车轮廓,和常规的火车车厢不同,上面雕着许多复杂的图腾,李唐说这是慈禧老佛爷当年巡游用的花车,巡游过后便一直停在这里,车上雕的本是几条金龙,后来金子都被人给扣去了,就剩下一团如龙似蛇的模糊形状,车身如今也早已锈迹斑斑无法使用。李唐不让几人点灯,抹黑爬上了花车车厢,又摸索着掀开了车厢内的一截座椅,一股强风顿时从里面吹了上来。方剑持不禁惊呼,“密道?!”
李唐轻轻嘘了一声,带头跳了下去,并招呼着几人跟了进来,最后等祝福爬进来,将那座椅的上盖又盖了回去。
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走道,伸出一只手便能抵到两侧墙壁,几人也看不见路,只是摸着墙跟着李唐朝前走,不时下几阶楼梯,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一直走到再也听不到上方任何声音,李唐才掏出了火折子,将悬在墙壁两端的灯一一点亮了。
出现在几人面前的,是一处异常宽广的空间,大小几乎和整座站舍差不多,被走廊分隔成了若干区域,几人目前所在的区域,像是一间货仓,里面堆放着成箱的煤炭、木材等各种货物。
李唐告诉几人,这地下通道本是光绪年间修建火车站时留出的下水道,因为设计图在庚子事变中遗失,再没人想起这事。若干年后车站重修时,老站长意外发现这下面空间竟然极大,便安排人暗中做了扩建,在几处机密位置留出了进出口。当年施工工人都是一处处按要求执行,并不知道车站整体的规划,所以这密道,只有老站长知道。而老站长当时修建这密道的目的,就是为了用作中共地下党秘密联络点,李唐是后来跟随老站长执行任务时才知道的,至于另一位宋副站长,其实并不知情。
车站里的这些货,的确是他们偷运出来的,他们一边替天津地下党收集货运资料,以此分析政府的下一步行动,另一边暗中改动货物数量,偷运物资补党内花销。
在堆放货物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办公桌,李唐点亮了桌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只医药箱,艾伦接过箱子,给熊鹏飞和方剑持包扎起伤口。
抽屉里藏着一台老式发报机,李唐拿出箱子后就急忙用东西盖起,迅速光上了抽屉。熊鹏飞告诉他,方剑持已经都知道了。
“那么方警官,你打算逮捕我吗?”
方剑持摇了摇头,“不,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你刚才救了我们。只不过——我已经知道一切的真相了。”
“包括……凶手?”
“包括凶手。”方剑持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结果很意外,但只要理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就会觉得一切又都合情合理。”
熊鹏飞虚弱地看着方剑持,“老方,你不会打算现在要抓捕凶手吧……我们现在连能不能活着等到火车都不一定……”
“找到真凶,揭开今晚的真相仍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过你还是说错了,我已经没办法亲自抓捕他了。”
熊鹏飞和祝福都疑惑地看着方剑持,只有李唐满脸愁容地长吁了一口气,他确定,方剑持的确已经揭开一切了。
“李站长,或许你应该主动坦白一切了,对吗?”
可李唐沉默不语。
祝福心中迷惑至极,忍不住问道,“队长,这到底什么意思?坦白什么?凶手究竟是不是李站长?”
方剑持并不回答,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唐,等待着他的答案。
李唐缓缓地摇着头,“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答案。”
“你是还想赌一把,对吗?”
方剑持从墙上提起了一盏灯,走到了众人面前。
“铁架桥上的这起凶案,实际上只是一桩再简单直白不过的案件,但因为凶手身份的特殊,给整个案件蒙上了一系列怪异难解的迷雾,也让我们的调查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不过我从‘私家侦探’身上学会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将自己至于案发现场去思考案情。所以当我沿着死者的路线走上铁架桥时,当我像他一样倒在那上面的时候,我终于穿破了迷雾,找到了真正的方向。
我始终信奉理性与逻辑,在我看来,凡是产生矛盾的线索,必然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而今天的案发现场,就有几处极大的矛盾。
第一,也是案件最奇怪难解的地方,案发现场没有凶手离开的脚印。当时我们产生了两种猜测,一是凶手杀完人之后,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又踩了回去,之后原路逃脱,另一种,则是凶手杀完人之后,从铁桥边跳了下去,正好掉落在当时停靠在下方的运煤车上,借机逃走。
而第一种情况,当我亲自做了实验之后,才发现完全严丝合缝地踩在自己的脚印上、倒着离开现场,几乎是一件只能在小说和想象中完成的情况,即便是先将鞋铺在脚印上,再踩上去,也不可能保证鞋在受力时,纹丝不动,何况还是在那么光滑的雪地上。我在雪里来回踩踏实验,发现哪怕鞋有丝毫的移动,地上的脚印都会出现明显可辨的重叠。
从美国记者的照片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灰色身影从铁架桥上掉落的瞬间,后来,也的确在货厂停着的运煤车上,找到了一件灰色长袍和与雪地中脚印能完全匹配的布鞋。这说明,凶手应该是采取第二种方式逃走的,即从铁架桥上跳了下去。
这从理论上也是可行的,可直到我亲自在现场做了个实验——从死者倒下的地方跳向铁栏杆。我自诩身强体壮,身高也比车站中大多乘客要高,可我使足全力跳过去,别说直接跳到下方的货车上,即便只是踩在栏杆上也很困难。但问题就是,当时现场桥边的铁栏杆上,积雪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人踩在栏杆,那么想直接跳下桥,恐怕只有武侠小说中的轻功高手才做得到了。这种情况虽然极其罕见,但也不能全然排除,所以我一直不敢下任何定论,直到我看到关宝来的身手。他是个十足的轻功高手,今晚的乘客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即便是他,在拼尽全力逃跑时,也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否则也不至于被陈瀚荫打伤脚踝。
此为第二处矛盾。
而第三处矛盾,便是那把用做凶器的卡尺。卡尺是在货厂那列车的第一截车厢找到的,而被认为是凶手的衣服与鞋,分别是在第二、三截车厢找到的。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凶手跳下后,为何凶器会和衣物分开那么远。当时我也做了猜想,凶手是先处理了凶器,等列车开启之后才跳下那辆运煤车的。那么凶手在处理凶器到跳下铁桥,就出现了一段空白时间,这就又和正常人行凶之后急于逃走的凶徒心态,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说到凶器,还有一件让我极其难以理解的地方。艾伦女士做了详细的尸检,发现死者的腹部只有一处刀口,但极不平滑,甚至在刺入之后产生了方向的变化和拉扯,这就说明,刀刺入之后,死者和凶器之间产生了某种抗力,让刀改变了方向。但问题是,我们并没有发现死者生前有过任何的搏斗痕迹,如果凶手一刀没能刺死死者,那么最好的办法,一定是补上第二刀、第三刀。刀口只有一处,就显得极为怪异了。
这三处矛盾其实都指向了一处,那个“穿着灰色长袍”的所谓嫌疑人。令人无法回避他的存在。无目击者李站长,还是候车室的乘客,都提到了这个家伙,孟大梁和熊鹏飞的口供,甚至更说明那人就是失踪的小贩侯双贵。他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如同鬼魅一般,甚至让我都不自觉将他神话,认为他一定利用了某种极其卓绝的计谋,让一切不可能变得可能了。
直到我倒在天桥上的时候,从那个视角,我看到了之前前所未见的景象。
我终于明白,那个消失的鬼魅并不存在,也没有什么惊绝的诡计和法术,一切只不过是在一个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制造出来的骗局罢了。对吧李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