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瀚荫坚信那小说意义不凡,他让郑嘉年将小说拿到站舍值班室,誊抄下来。于是,他又将目标转向了郑青云。
方剑持此时仍被两名巡警死死地扣着,他肩头的墙上再加上那针剂的效果,令他痛彻心腑。他全然能够想象比自己注射了数倍多药剂的熊鹏飞此时在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但他不能再坐视眼前的一切肆意发展,决意冒险采取一些行动。此时祝福和稽查队员们被围困在一角,几名巡警正拿枪守着他们。
方剑持突然故意发出了几声剧烈的惨叫,吸引来了祝福的注意。祝福看着方剑持,方剑持虽然看上去很是痛苦,但他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像是在跟祝福传递着什么。祝福用心地解读着,凭借着多年来的默契,祝福明白了方剑持的意图。祝福微微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用脚碰了碰一旁的稽查队长,给了他一个颜色。稽查队长会意,朝他也点点头,又将这个信息传给了身旁的稽查队员。队员们一个又一个,将命令传递了下去。
艾伦听到方剑持的大喊,急忙赶过来,请求巡警让他查看方剑持的伤势,她也不管巡警是否答应,凑到了方剑持面前,方剑持迅速在她耳边交代了一件事。
艾伦被巡警推开了,方剑持疼得倒在了地上。
趁这个机会,艾伦用手指沾上了血,在墙上写下了一行英文。
在场的人中,只有熊鹏飞和艾尔登.斯诺格能看得懂英文,而这行字,正是写那个给美国记者看的。
美国记者一直仗着自己的洋人身份置身事外,但作为一名记者,他根本无法忽视眼前的一切,一直在用铅笔在他的小笔记本上记录着陈瀚荫的各种残忍行径。他恍惚间一抬头,借着远处的灯光,竟看到一串醒目的血字,他反复确认了上面的文字,用英文写的“记者先生,请拿起相机记录下这绝无仅有的残忍场面吧。”那一刹那,记者独有的热情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
他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打开了自己的黑包,架起了相机,对准了陈瀚荫。
兜里那盒镁光灯炮只剩下两颗了,他拿出一颗按在了闪光灯灯盘上,提起了快门线。
陈瀚荫正提起一把铁钩,对准郑青云的肩正要划下去,艾尔登突然大叫了一声,“陈先生!”冲着陈瀚荫招了招手。
陈瀚荫转头看了过去,就在那一刹那,艾尔登“啪”地一声捏动了快门线,镁光灯“砰”地燃烧了起来,发出极其刺眼的光辉,陈瀚荫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瞬时被定格记录。而那强烈的镁光灯射线,刺入他本就患病的眼睛中,他大叫了一声,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瀚荫定在了远处,痛苦地捂住眼睛,不住喊叫着,“盯紧他们!”
而就在这时,祝福大手一挥,稽查队员们集体冲向紧张口方向,将被缴获的枪械夺了回来。另一波守在站台的巡警们急忙冲进来举枪相对,而稽查队员们已经夺回了枪支,挺身对峙。
祝福趁机拿起了一把手枪,以他闪电般的身影钻到了陈瀚荫身边,用枪对准了陈瀚荫的太阳穴。
郑嘉年和陆焕生想要相救已经来不及了。
陈瀚荫今晚已经是第二次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了,他依然显得很是淡定。
“你们想怎么样?”陈瀚荫像是忙碌工作后的片刻休息一般,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把我们队长放了!”
陈瀚荫转头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巡警将方剑持放开。祝福让两名稽查队员去扶起了方剑持,又用枪口敲了敲陈瀚荫的头。
“立刻从车站撤出去。”
“不可能,这是我的职责。没有完成任务,我绝不会离开。”
“你不怕死?”祝福说着,故意拉动枪栓,让陈瀚荫听到声音。
陈瀚荫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别做这种无聊的事了。我已经下了命令,只要我一死,他们会立刻开枪将这里的人全部击杀。你们的人加起来不足二十,而我的人是你的三倍,更不要说站台外的和货厂司令部的人,都在待命。我完不成任务,你们也都别想活着出去。”
祝福看到巡警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表情,知道陈瀚荫所言非虚,求助般地看向方剑持。
方剑持大声喊道,“祝福,你不用怕,杀了他,他的人再多,赶来也需要时间。稽查队的兄弟们都是我亲自挑选的精锐,咱们能杀出去。”
“方剑持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陈瀚荫有些慌了。
祝福的手已经缓缓移向扳机,熊鹏飞却突然低沉着喊了一声,“不能杀!”他奋力地抬起手伸向祝福,求助般地祈求着,“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只要陈瀚荫一死,中统上层就会立刻知道车站的情况,必定会增派更多的人手,而郑嘉年和陆焕生也一定会和方剑持的人鱼死网破,那么车站里的所有人,谁都不可能再有机会登上火车了。他的目的不是逃走,而是上车,想尽一切办法,上今晚这趟车,抵达上海。
就在这时,车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两名巡警立刻前去查看,回来汇报——是之前那个姓孙的派出所副所长,骑着匹马,不知做什么去了。
陈瀚荫和方剑持都以为,孙若愚见到刘鹤被枪杀,已经吓得骑马逃走了。他这会儿又回来做什么。
孙若愚“驭——”了一声,策马停在了站台外。
他对着车站里大喊着,“刚接到交通局情报,保定路段的雪已经被清除,车将在一小时内抵达车站。”
车站中的乘客,谁也没有因为这则消息而欣喜,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郑嘉年说了一声知道了,让他尽快进来,可孙若愚仍驾着马停在雪地中,许久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们好奇地往外张望着,没一会儿,他身后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缓缓地靠近车站,那阵势,倒像是他当时带着陈瀚荫来这里时的模样。同时,某些洪亮的,令人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阵阵不绝于耳。
“反对华北自治!抗议国贼屠戮同胞!”一群年轻的学生们高举着旗子乌泱泱压过广场,宣泄着一二九时没能排解的愤怒。带头的两名学生一路冲到了车站最前面,团起地上的雪球,奋力地往车站里砸着。
“释放同胞!还我同学!”
陈瀚荫的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他听着站外的叫声,慌张地询问,郑嘉年将外面的情况描述给了陈瀚荫,陈瀚荫手中的铁钩登时掉落在地,显出从未有过的慌张。
孙若愚没有逃走,他骑着马去了天津学生总会,亮出了自己天津火车站派出所副所长的身份,并将刘鹤被害的事情告知了学生们。学生们本就在连夜为营救一二九时被捕的同学做着计划,听到陈瀚荫在车站内的所作所为,各个义愤填膺,当即决定延续一二九的壮举,带领学生们一起去车站抗议示威。
陈瀚荫让郑嘉年将自己扶到了站门前,他眯着眼睛,从玻璃上使劲地往外看着,一枚雪球飞射而来,杂碎了玻璃,那玻璃渣恰好便楔入了陈瀚荫的左眼,他痛的一声大叫,眼睛立刻渗出血来。
郑嘉年急忙带陈瀚荫去包扎伤口,耿炳文趁机冲上去,将车站的大门打开了。他对着外面高喊道,“同学们,华北沦陷,国将不国,这些国贼不去抗击外敌,却还在这里残杀同胞,我们的许多同学、同胞,已经死在了这里,我恳请你们,大声呐喊,让这些狗贼听到你们的声音,让全天津都听见你们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王天佑、胡芝芳和任小满拖起了刘鹤的尸体,缓缓走到了车站前,伤重的贾云龙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外面学生们亲眼看到了如此凄惨的场景,更是群情激昂,他们簇拥着就要冲进车站,陈瀚荫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大叫着让巡警们去阻止。巡警们立刻从两侧将站门围堵了起来,挺枪对准学生们。
又是和一二九一样的情形。学生们看到这场面,愤怒的嘶吼起来,巡警们挺枪挡在车站门口,不断询问着陈瀚荫该怎么办,陈瀚荫慌了,不断地嗫喏着,“不能开枪,都是学生,开了枪事儿就大了!”说着急忙让人去货厂通知司令部前来支援。
此时整好是凌晨四点,伴随着四下钟声敲响,广场上方突然燃放起几簇烟花,高耸如云,和之前车站上方燃放的一模一样。郭春花看到那烟花,默默地念叨着,“少年锄奸团,他们来了,都来了。”
一群十一二岁的少年呼啸着往车站的方向冲来,他们一来就加入了学生们的队伍,奋力地向内冲杀着,为了来营救自己的兄弟。这些少年们各个武功高强,手起刀落,当场就刺杀了三四名巡警。陈瀚荫不断地指挥着守在车站各处的巡警前来增员。
巡警们顺着进站口的大门冲入候车室,冲向门口,他们不敢瞄准学生,便对着那群少年们开枪,学生们高喊着口号,将少年们护在身后。
进站口的临时木门已经被增员的巡捕们踏坏了,等所有人陆续进来后,跟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关宝宝一手拿着把匕首,一手提着两颗鲜红的人头,满头满脸都是血,缓缓走进了候车室。所有人看到他的那一刹那,都吓得魂飞魄散。
他将扔头随手一扔,人头咕噜噜地滚了一圈,一枚滚到了郭春花面前,一枚滚到熊鹏飞面前,郭春花吓得惨叫,看着关宝宝的身影不住后退,熊鹏飞仔细一看,竟是之前那两个躲在站役宿舍的日本人。
巡警们也被这小孩吓得双腿发软,甚至忘记了开枪,关宝宝就那样一步步走到了陈瀚荫身后。陈瀚荫视线模糊,只看到面前一团红晕,他还没反应过来,关宝宝一刀刺向了陈瀚荫腹部,陈瀚荫急忙闪躲,刀歪了一些,扎进了陈瀚荫的侧腰。巡警们这才反应过来,齐齐提起枪对着关宝宝一通扫射,关宝宝的小黑棉袄上,顿时涌出了数十股鲜血。他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嘴里喷出血来。他的手一边颤抖,一边不断地在脖劲之间摸索着。一旁的耿炳文看出他似乎在摸脖子上带的那只布老虎,急忙递到了他手中。关宝宝笑了笑,说了一句,“帮我告诉我爹,我真名叫张小孩,是辽宁抚顺人,今年十三岁,爹爹妈妈几年前都被日本人给杀了……”说完才闭上了眼睛。
耿炳文看向熊鹏飞,熊鹏飞趴在长椅上,艰难地冲他点了点头。他说他听到了。
陈瀚荫扔止不住内心愤怒,拿起他的铁拐杖,对着关宝宝的尸体连开数枪,却还不罢休,他一把抓起关宝宝的尸体,狠狠地扔到了车站外。
“你们谁敢进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司令部的援军陆续从车站两侧赶到,将闹事的学生和少年们一起包围,车站门口总算暂时得到了控制。
陈瀚荫唯一剩下的有眼,总算回复了视力,他松了一口气,捂着腰侧的伤口,住着拐杖缓缓地走回候车室,要继续他的审讯。
而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抑或是几个人,将候车室的灯同时打灭了。
候车室内,传出一阵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