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
五年前，他在南开大学听了一场英国文学讲座之后，就被台上那位年轻又风度翩翩的女讲师所吸引，她优雅、博学、洞悉人身上最细微的感情。他知道那时她另有所爱，但仍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但他知道，郑青云根本不可能爱他，那时他只是一个才华平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小作家，在一些政府右派刊物中发表无人在意的专栏评论。
他纠缠了郑青云很长一段时间，纠缠到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了，可偏是这时，郑青云却突然对他求婚了，郑青云说，自己想要一个家庭，而徐暮明家世清白，有学识有文采，还一表人才，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徐暮明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当时并不知道，在郑青云选择他的若干条理由之中，她唯一看中的只有那第一条，“清白”。因为他的清白，郑青云在从事她的一系列地下工作时，有了便利。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郑青云在做一些和她表面工作看上去不符的工作，但他从来不问，就像他从来也不敢问郑青云究竟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一样。他对于自己现在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满意，衣食无忧，小说成功，妻子恭顺。
但他心里的不安始终无从发泄，并逐渐变成了对妻子的苛刻。
而今晚过后，徐暮明心中的某些猜想已经得到了确证。特别是突然得知江夏之死的片刻，他从郑青云的脸上察觉到了一种她妻子从未有过的关注感。那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一切。他愤怒，不满，却无可奈何。在和妻子吵了一架之后，他问自己，究竟爱郑青云吗？他说不好，也许自己爱的，只是一个想要战胜别人的虚空姿态罢了。
徐暮明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他自叹，如果他对自己小说人物的洞悉有这般深刻就好了。
陈瀚荫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和妻子那个问题，他看到郑青云的表情，按耐不住了。
在许久的静默过后，他突然问了郑青云一个问题，“你嫁给我，后悔过吗？”
郑青云微微一愣，没想到丈夫何以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没有心思细想，只是出于礼貌的惯性，摇了摇头。
“很好。我明白了。”徐暮明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来。
“这是我正在翻译的小说，美利坚作家琼恩.迪克生.卡耳的作品，它在美国和欧洲出版都非常轰动，所以上海书局特地邀请了我、徐暮明对这部小说进行翻译，我此行去上海，就是应上海书局之邀，参加这部书的发布仪式。”徐暮明说着，从箱子里掏出了邀请函递给了陈瀚荫，“这份邀请函，你们的人适才查看过，绝无可能作假。”
陈瀚荫打开邀请函，的确是上海书局出局的邀请函，上面写着“邀请小说家‘慕先生’”，这本是书局的偏见导致的一次巨大误会，但又有谁知道‘慕先生’其实是郑青云的笔名“慕云”呢，任谁第一眼，都只会认为，那是徐暮明名字的笔误。
“我的妻子英文的确不错，所以我才让她对书中的语法进行校正。但她的英文，无非只是代人翻翻公文材料的水平，像小说这种需要极深文化底蕴的东西，她哪能胜任得了。称她翻译家，实是抬举。这世道哪有女子有这种智慧，从事这么艰深的脑力工作，你若是觉得这小说是她翻的，也真是抬举了她。”
“我倒是没听说过，小说作家明月楼主也精通英文吗？”
“当然，对于从事文学工作的人来说，精通一门外语是最基础的。”
陈瀚荫拿出那份书稿，随便挑出了一页尚未翻译过的原文放在徐暮明面前，“那请你把这一段翻译出来吧。”
徐暮明其实压根一句英语也不会，最多只是在妻子的影响下，认识那二十多个罗马字母罢了。但他作为小说家，却有一项其他谁也不具备的能力，现编。他看着那全然陌生的英文单词，随口就编撰起了故事情节，不时假装因为对单词的拿捏不准而停顿思索片刻，总体上很是顺利地，将那段英文原文，“翻译”成了一段非常丰富有趣的侦探故事情节，和郑青云已经翻译出来的部分头尾相接，十分契合。
陈瀚荫又尝试几页，徐暮明翻译流畅，仿佛那本小说本来就该是他的作品一般。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三流小说家，而是一个编出了世上最精彩、最具有悬念的故事的优秀作家。
陈瀚荫又是认定，那书稿无疑就是徐暮明翻译的。
徐暮明讲完了他的故事，得意又轻蔑地看了郑青云一眼，“所以说，女子就不该读书，习得了些许文化，就总觉得自己要凌驾于男子之上，觉得世间一切事自己都能做。你那半斤八两的功夫，真让人看到了，也是笑掉大牙。这世界，终究是男人们的。”
徐暮明说完，缓缓地看向陈瀚荫，“那么陈先生，你要找这书稿的作者，究竟有何贵干？”
陈瀚荫许久地打量着两人，想了想，叫来了两名巡警。
“那么徐先生，我怀疑这本小说之中，藏着关于共党的重要秘密，可以请你帮忙解释清楚吗？”
“什么共党的秘密，我不知道，不过你要是看不懂其中的情节，我倒是乐于给你解释解释。”
“那么，请——”陈瀚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两名巡警立刻上前扣住了徐暮明的肩，徐暮明内心怕极了，他的脚在不自觉地颤抖，难以控制。
“你那儿有烟吗？我抽支烟就跟你走。”徐暮明颤声说道。可惜，陈瀚荫从来不抽烟。
郑青云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塞进了徐暮明口中。她看徐暮明的眼神仿佛一言难尽。
徐暮明缓缓地吸着那只烟，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从郑青云的手里夺过了那只烟盒，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以后你也别抽了，我最讨厌女人抽烟了。”
他说着被巡警们带走，绑在了候车室一角的柱子上。陈瀚荫用烧红的烙铁毁了他引以为傲的小白脸，问他小说中的页码为什么不是连贯的。他全然不理会，只是一直滔滔不绝地跟陈瀚荫讲解着小说中的精彩段落，一直讲到再也说不出话为止。
十几分钟后，他因忍受不了剧烈的疼痛，心力衰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