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听熊鹏飞提到了儿子,想起了父亲,也兴许是真的累了了,胡芝芳逐渐敞开了心扉,滔滔不绝地叙述起那个她起初不愿提及的父亲。
“他自小也是很宠爱我的,虽然家中单我一个女儿,父亲却也十分珍视。他从不似别人家那般重男轻女,总说,女孩儿也该读书,只有学了文化,才不会任人欺骗。女校的学费很高,父亲为了赚钱,总是在外奔波,我自小就很少见到他,他偶尔回家,也是留下钱给母亲,呆不了多久就又走了。但尽管这样,我心里还是敬他,爱他,知道他无论自己在外多艰难,总是会把好的,留给我和母亲,有次我看到他的鞋破得已经漏出脚趾,说要为他新买一双,他却不同意,让我把钱留着买吃的,鞋子,补一补就能穿了。母亲总说,像你父亲这样的人,世间少有。
可我长大以后,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更少回家了,在家里,也极少提起外面的事情,总说时局混乱,少知道,对我们好。我开始还不理解,后来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他的事,才知道,他竟是个出卖同胞、是非不分的混蛋。
母亲也说,电报局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的工作看似是为了通讯便利,实际上,大多时候不过是在监视自己的同胞。四一二的时候,他们杀害了许多共党成员,后来听学长们说起,知道我父亲也参与其中。我虽然不懂政治,但我有基本的良知,无论何时,把枪对准自己同胞的人,我都打从心里蔑视。我知道他现在还在为他的上司做着什么腌臜事,每每想到他那张谄媚的嘴脸,我心里都恶心。可是越恶心,也就越难过,这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是被他所生出来的。
我不想再做他的女儿,我厌恶他,不,应该说是恨。也不想再见到他。我知道他也开始厌恶我,他总逼迫我不许再参加任何学生活动,劝我远离我的那些同学、老师。可我只想远离他。他那些臭钱我更不想要,全部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黑心钱!”
胡芝芳说着说着,逐渐平静了下来,之前还显得弱不禁风的少女,在说到父亲的过去时,眼神突然充满了力量,像个新入伍的女战士。
方剑持对电报局的工作略有耳闻,去年冬日联讯,公安局还与电报局特别行动组合作进行了演戏。只是他并没有参加,他全凭上级荫蔽,能安然地回避各种政治活动。对于对方的各种地下动作,也不予置评,只是以个人的专业能力,勉励维持着心中理想与现实世界的平衡。可他也开始发现,这只摇摇欲坠的天平,已经在来回摇摆,开始倾斜。
熊鹏飞听着胡芝芳的话,不住地摇头,“你们这些年轻学生,想得太简单,要知这世道中有多少人,不是为了生计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便是装疯卖傻不愿看这世界的真实模样。”
“或许您说的对。可人活着,有许多种方法,盛世之下,或许能委曲求全,可如今日本人已霸我东北,华北多少城市被他们控制,连天津的经济、交通也被渗透进来,岌岌可危。为难之时,即便是孩童,但凡流有我中华血液之人,也不会视若无睹。而他们,却还在忙着残害自己的手足同胞?为此不惜与日本人狼狈为奸?!让我如何面对!”
胡芝芳字字掷地有声,熊鹏飞和方剑持听后都沉默良久。方剑持知道这席话,不过是这年轻学生从读书会或是什么地方,鹦鹉学舌来的,可却句句扎在他的心上。那装疯卖傻沉睡之人,是否就是自己呢?
方剑持看熊鹏飞半天低头沉默着,踢了踢他的脚,让他打起精神。随即给胡芝芳递了一杯水。
“你父亲是残害同胞的恶徒也罢,走私卖国的汉奸也罢,他被人杀害都是个事实,而我的。那份法医报告依你的英文水准应该看不懂,把今天的情况如实告诉我,我帮你查出你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胡芝芳的情绪平复了,开始将下午和胡筝见面的过程,如实陈述给方剑持。
她和其他学生是一起南下去上海参加抗日宣讲的,胡筝一直不让女儿参加政治活动,胡芝芳便也没告诉他。可胡筝不知怎么还是知道了,还特意给女儿买了点心。可胡芝芳一丁点好脸色也没给父亲,更是一句话也没说。胡筝只好去办局长交付的送货事宜,等事情办完,在站台上又见到了女儿,胡芝芳不想同学知道两人关系,将同学打发走了。胡筝才好容易跟女儿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点。”
胡芝芳回忆,那是三点十分左右——说明那时胡筝还活着。
两人的谈话以胡芝芳骂了胡筝“狗汉奸”收尾,那就是女儿对他父亲最后的话了。
胡芝芳常年失眠,医局给她开了安眠药,她时常带在身上。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再多的埋怨和愤恨,都化作了无尽的遗憾。胡芝芳自然太想了解父亲的死因了,她看起来对今天的事一直漠不关心,总安静地坐在学生堆里,实则耳听八方,缜密地听着乘客们的议论,获取着关于案件和死者的消息。孙若愚几次回到候车室抱怨,说信号楼太冷,让林宝烧了热水送去,她便借着去厕所,离开候车室。在厨房的茶水中下入了安眠药粉。
她说,她当时什么也没想,只希望那些人不要看到她,让她能最后去看她父亲一眼。
说着说着,胡芝芳的眼眶又红了,手指紧紧地攥着,指尖的干皮几乎都要被她撕下来。她很想让自己再坚强些,可泪水开始不断地落下,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方剑持不擅长安慰人,让两个警员将胡芝芳送了回去。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内心五味杂陈。
熊鹏飞将剩下的半块巧克力递给方剑持,挤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也是你说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职责,你只是个警察,职责就是查明凶手,还世间一个公道。”
“公道,什么又是公道呢?”他想到胡芝芳对父亲的厌恶,想到那些“汉奸”、“卖国贼”“戕害同胞”的称呼,感到些许无力,他曾因身为警察、为自己能伸张正义而沾沾自喜,他认为人本无高低贵贱,任何一起死亡,都应该以真相画上句点,可眼下,他隐约开始觉得,自己的努力和决绝,反倒像是一场荒谬的马戏团表演。
方剑持并没有接过那半块巧克力,他又向熊鹏飞要了一根烟,点燃拿在手里。
“私家侦探,你调查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熊鹏飞拿起方剑持的烟,抽了一口。
“我见过许多与你一样执着的人,他们或是为了真相,或是为了家人朋友,抑或是,为了某种不足称道的事情,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于生命。我不知道在此过程中,他们是否有过像你一样的犹豫和纠结,但我知道,但凡选择了这条路,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有人说他们是理想主义者,可我却觉得,与其说他们信仰着某种主义,却不如说,那是他们自出生起就认定的使命。就像你作为警察要查案,而我,作为私家侦探,要调查红杏出墙……都是使命。我们这些人啊,就好像是在等待着一班延误许久的列车,站台很黑很暗又危机四伏,但要相信,那班列车总会到的,也一定会驶向目的地。等到那一刻,我们就一往无前地跳上去,一路向前,不再回头。”
方剑持怔怔地瞧着熊鹏飞,好半晌,从熊鹏飞手中夺过了香烟,吸了一口。
“我从未想过从你口中,能听到这么一本正经的话来。”
熊鹏飞笑笑,将烟夺回来。
烟雾在两人头上跳跃盘旋,趁着昏暗的马灯,无拘无束,恣意飞舞。熊鹏飞不自觉出了神,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老烟鬼,想起他为使命而终结的生命。
“你说的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呢?”
“和我一样,都是私家侦探。”
“想不到,天津竟然有这么多私家侦探?”
“是啊。”
两人再次沉默,方剑持轻轻转过头看向熊鹏飞,觉得他的眼神中,藏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