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芝芳向方剑持控诉着自己的父亲时,熊鹏飞一直在出神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死者胡筝既然是电报局情报人员,那么李唐行凶的目的,必定和今晚的任务有关,抑或是计划不慎被胡筝发现,抑或是,他的到来,就是为了阻止任务进行。方剑持一旦知道了老胡的身份,这其中的动机,迟早会追问,可李唐主动认罪,岂不是反而给方剑持指出了方向?
更何况,李唐还特意安排将自己卷入了案件,去推动调查。
唯一的解释,就是李唐希望在火车抵达之前,尽快解决案件,以保证自己顺利上车。另外,由他亲自揭开李唐的身份,在关键的时刻,就能保全自己。
这的确是一个一箭双雕的良策,可惜,是以牺牲为代价。想到那位勤勤恳恳的车站长,自始至终都在考虑如何为他人提供价值,熊鹏飞一阵钻心的刺痛。
他自然不是什么聪明卓绝的侦探,于调查、取证也一知半解,能蒙混到现在,全靠他多年来博览群书的积累,以及——他事先从“猎鹰”那里,提前知道了谜题的答案。
至于他今晚的秘密任务,就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了:
民国十五年(1926年),二少爷从家境显赫的天津头号木材商熊家逃走了,说是外出磨砺,实则是离家出走。
那年他22岁,刚刚以学年第一的优异成绩,从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彼时尚在人世的熊老爷等那一天已经很久了。大儿子鹏举接手了自己商行的生意之后,他一直期望将小儿子鹏飞培养进入政界,和大儿子彼此照应,于是多方游走周旋,给熊鹏飞谋了个商贸局基层科员的工作,从每月统计货单,填写报表开始。
也是在那年,上海纺织大王吴三兴来天津开厂,看中了这个英俊机敏的年轻人,也看中了他的家庭。吴老爷和熊老爷谈成了一笔儿女交易,将女儿念君许给了熊鹏飞,之后两家一起开设工厂,互利互惠。
一切看似蒸蒸日上,可约定相亲那日,熊鹏飞却离奇失踪了,徒留下卧室墙壁上几个大字:拒绝包办婚姻。
熊鹏飞曾与他兄长熊鹏举坐而论道,说过这话:想要改变国家羸弱之局面,就要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本其理性,加以努力,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文明,为人类造幸福。
这话,是他从《新青年》杂志中看来的。
熊老爷得知他离家出走之余,连商贸局的工作都一并给辞了,气的当场晕厥,三天后才醒来。自此中了风,说话走路再不利索。
熊鹏飞花光了手头所有的积蓄之后,却再没脸回家,更不愿为了钱娶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做那份日复一日的工作。他为了生计,改名换姓,在百货大楼找了份会计工作,而凭借他卓越的数学天赋,做出了惊人的成绩——发现了总经理以权谋私的交易。
熊鹏飞因检举总经理而被辞退,不得已改去一间餐厅做起了服务员。在那时他才意识到,为世界文明、为人类造幸福是多么艰难的事业,他日日连肚子都填不饱,更是早就忘却了当年的豪言壮志。
直到一日,他偶然在餐厅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他大学时期的数学老师,南开大学数学系最聪明的人之一,但在他毕业那年,突然被学校开除,销声匿迹。再见时,老师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成了个沧桑憔悴的中年人,还疯狂地染上了烟瘾。他不知道老师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过得很不好。
老师本不想和熊鹏飞相认,奈何他死缠烂打,只好承认了身份,说自己去餐厅二楼开会,让熊鹏飞不要打扰。熊鹏飞却追着不放,问老师什么会,老师却说,熊鹏飞就更好奇。老师把他赶出房间,他便便站在门外偷听起来。这一听,竟令他一动不动地站了整整四个小时,让老板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可他却热血沸腾,如梦初醒。
自那以后他每周都会有一天再见到老师,去偷听他开会,甚至会记下笔记。老板找来,他便佯装干活儿,还日日买甜品饽饽讨老板欢心,老板大概是知道楼上在做什么,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就这样他整整听了一年,直到那组织中有人提出了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反倒是他抢着答了上来,老师才发现了他。
他告诉老师,自己也想参加会议,学习共产主义。
可老师说他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共产主义,他彼时还不懂得老师的深意,只是抱怨和不服。
再后来某一天,他在餐厅遇到了令他心动的女孩,他和女孩说共产主义,说自己的理想是救中国。那女孩儿问他,你怎么救中国,就凭在这里做服务员吗?
那句话如刺一般扎到了他的心底。再后来他才知道,那女孩儿就是吴念君,被他拒婚的未婚妻,整整找了他一年。
熊鹏飞想着未婚妻的话,想了三天三夜。最终他辞职回了家,在熊宅外跪了一宿向父亲低头认错,终于做回了二少爷,只是父亲再也不肯放纵他,也不许让他再碰家中生意,只答应供他吃穿,让他安心做个二世祖。
可人啊,心中的火一旦点燃,就再难熄灭了。他吃喝不愁,却仍一如既往地去那餐厅出席会议,从偷听变成旁听。他不断恳求老师让他加入,老师说要考验他,给他派出难题,让他借着二少爷的身份帮组织打探消息。
熊鹏飞聪明机警、见闻广播,还有津门大少爷花钱不眨眼的豪迈,很快在达官显贵的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也帮组织接近到了许多之前难以靠近的人物,打听到了许多重要消息,也从没有人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父亲和兄长见他每日西装革履地进出餐厅舞厅,也不阻拦,反倒是觉得他开始有点人样了,父亲也再度提起和念君的婚事。
熊鹏飞觉得,自己就快通过考验了,可那阁楼上的会议却突然终止了,连餐厅也突然关闭,老师与其他同志迅速销声匿迹。很快,很快,天津城内起了风波,政府发动起了公然的“清党”运动。
熊鹏飞动用各方关系,几乎是冒死从处决名单中救出了老师,可名单上还有更多的人他却无能为力。那几日的天津,北平、上海,都仿佛人间炼狱,工厂、码头,尸体遍地。熊鹏飞体验到了人生前所未有的悲愤。老师问他,就算这样,你还想加入组织吗?
“想!”熊鹏飞的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决了。
在那之后,熊鹏飞开始以秘密的方式和老师会面,也从那时开始,他知道他们有了新的名字,中共地下党。老师许诺熊鹏飞,等他正式通过组织考验的时候,就送他去苏联,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
熊家和吴家重新谈起了婚事,约定让两个年轻人相亲见面,以虚假的自由恋爱方式重新认识。而那次约会,却赶上熊鹏飞加入组织后的第一次行动,他第一次进入八大天的秘密赌场,赌了个婚天暗地,只为了和一位重要人事亲近。而他的未婚妻念君,在对面的电影院外等了他一晚。
婚约终究告吹,后来不久,念君就跟随他父亲回上海了。他们走的那天,熊鹏飞本想去码头送她,却又临时接到了任务,与念君从此天涯路人。熊老爷也在同一天旧病复发,一去不回。
熊鹏飞不负众望地成为了一个“烂赌鬼”,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赌场名流,成为了令人正向接近的待宰肥肉,也成为了他兄弟口中的混蛋不孝子。
成长的代价总是难以承受的,熊鹏飞那时才知道,老师说的那句“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共产主义”是什么含义。从此他孤身走向了一条没有退路、无处辩解、无人倾诉的不归路。但他却从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