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已经知道，今晚车站内，绝不只是有一起凶杀案那么简单。
为免打草惊蛇，方剑持随便在纸上点写了一份假的摩斯电码，让祝福拿着逐一去问，找能破译电码的人来。
之后他在脑海中快速地回顾着这几个小时内发生的各种事情，总感觉，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针头线脑背后，有什么力量在将一切牵连在一起。他的脸色凝重而疲惫，已经失去了刚进入车站时的意气风发。
他不时会抬起头打量对面的熊鹏飞，这个野路子出身的私家侦探，竟然总能站在他没注意到的角度，做出令他信服的推理，他疑点重重，却又让他难以抗拒地产生信任。这让他这个经过多年系统训练的刑事督查，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瞪着熊鹏飞，目光中既有佩服，又有嫉妒。
熊鹏飞不知何时将之前那叠按手印的白纸又找了出来，正对着马灯，仔细地一页页核对着，他冷不丁抬头，看到方剑持正瞪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好冷。”
“你在看什么。”
“我突然想到个问题——”
熊鹏飞继续全神贯注地查看着，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哦”地叫起来，随即将其中几张纸抽了出来。
他在马灯前照了又照，比了又比，待确认了写在纸上右下方的名字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方！我就说摸钟这法子好使，不光找出了大贼，还找出了个小贼。”
方剑持急忙从熊鹏飞手中夺过纸张，仔细看过去，不过是些白纸，有些被揉皱了，有的能隐约看到一些手掌按压的痕迹。
“你又搞什么古怪？”
熊鹏飞满脸得意，“这下你必须得感谢我，我帮你查出死者的身份了！”
方剑持惊讶地看着熊鹏飞，熊鹏飞却将白纸举起，摆在他眼前，透过马灯，白纸上隐约显示出几个油腻的手指印来。
“适才按手印时就发现这几个油印子，当时没太在意，直到我又看那张刻着电码的纸条上，也印着个油印，突然就想通了——”
方剑持再次掏出那张刻着电码的纸条，对着灯光反复再看，果然在纸张两端发现两个不明显的手指头印，从位置来看，是将纸条从两端展开时留下的。
“油渍？为何会有油渍？”
“你忘了——李唐丢掉的钥匙！”
方剑持恍然大悟，“对！钥匙！钥匙是那飞贼从林宝身上偷的，林宝一直在厨房工作，手上难免沾上油，李唐把钥匙给他的时候，就沾在了钥匙上，随后又站在了他盗窃的物品上。”
说着他立刻从那些白纸中，翻出了写了林宝名字的那张举在灯光前——然而，那上面却没有显现出什么油渍。“难道是我猜错了？”
“你没猜错！林宝一直在厨房准备晚餐，切起司面包的时候沾得满手都是油。只不过你适才审问他之前，他特意找了块肥皂洗了手——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正是有了和你一样的疑问，适才才专门去找他求证了这一点。另外我也确定了另一件事，今日的所有餐食，都是林宝一人负责的，梁丽珍被李唐去帮过忙，可无非是换了个地方偷懒，十指不沾阳春水，高德友和李唐都进入过厨房，却也没有动过食物和餐具。”
“可是这些纸张当中，还有好几张上面印出了油渍的。在印手印之前，他们刚用过晚餐，沾上油污也再正常不过了。”
“你还记得他们吃了什么吗？”
“我记得晚餐是车站免费赠送，统一分发的，有中餐和西餐。也有选择不接受，吃自己带的食物的——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吃的是自己带的面饼。”
“老方，你的记忆力果然很好。不过我适才问了林宝，无论是八珍豆腐、白烧牛肉、还是牛排，把油吃到满手都不是那么容易，何况那些手印，并没有染上汤汁的颜色。所以罪魁祸首，就是那块可恶的起司面包。起司的油腻，若不用肥皂，沾在手上是极难洗掉的。当然，也不是所有乘客都愿意吃这种又干又硬的西洋馒头。林宝告诉我，只有几个人要了这东西吃，两个从未吃过西餐的学生，贾云龙、刘鹤，金老爷的那位能吃的仆人，还有那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小说家，徐暮明。”
方剑持一一核对这几个人的手印，确实在上面发现了油渍。而在这几个人手印的最下方，却还有一张纸上，印出几只不太明显的细小的、沾着油渍的手指纹。
“唯独有一个人，嘛东西都没有吃，或许是没有胃口吧。却不知道手从哪里沾上了油渍。我仔细回顾了一遍，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人去过厨房，摸过了那里的某件东西。我自然也担心，单独凭借个手印来断定一个人是否窃贼或许有些巧合。但当我又仔仔细细观察了这个人的容貌后，觉得我的猜想极其合情合理——口供中，这人必定在五点多时，偷偷溜进过厨房，在茶水中下入了安眠药。也是在那时，沾上了壶盖上厚重的油渍。之后等林宝将茶水送到信号楼，那三位倒霉催昏睡过去以后，那人就进去，偷走了法医检测报告，并且——瞻仰了死者的仪容。”
与此同时，方剑持拿起了最后那张纸，看到了左下角写着的名字——胡芝芳。
“等你再见她时仔细瞧瞧，她的眉眼是不是和那死者极其相似？她必定是认识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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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北洋女中的学生胡芝芳被叫到了审讯室。她穿着淡蓝色五四式校服，扎着一双麻花辫，背着一只青布书包，显得十分幼态。方剑持仔细端详着她的长相，果然和那死者有着说不出的相似。那死者歪鼻子阔嘴，模样丑陋，可相似的五官放在她这张瓜子脸上，却显得端庄饱满。
胡芝芳不肯坐下，只是抓着书包带不安地摩挲着，也不肯说话。或许是因为年级太小没经历过什么场面，抑或是心绪起伏难抑，始终怯在原地。方剑持心中却急如火烧，密不透风地问了她一连串问题，她却丝毫不回应，只是一脸委屈，方剑持看她那可怜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欺男霸女的悍匪，脸色也很是难堪。
“她只是个中学生，短短时间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逼她了。”熊鹏飞走上来打断了方剑持的问话，他从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了个手绢递给了胡芝芳。
见胡芝芳不肯接，他想了想，丝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了方剑持的口袋里，方剑持一个激灵抓住他的手，熊鹏飞却将剩下的一块巧克力掏了出来。
熊鹏飞将巧克力递给胡芝芳，“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吧。这个很甜的，尝一尝。”
胡芝芳不肯伸手接，熊鹏飞便将巧克力掰做两段，一半强行塞进她手里。
“这本是这位方警官送给我儿子的”，熊鹏飞说着，指了指角落里酣睡的关宝宝，“我儿子像你一样，怕生，不敢跟生人说话。但我知道他喜欢吃甜的东西，只要有人给他吃，他就把对方当做朋友。”
听到这里，胡芝芳突然绷不住，眼泪簌簌垂了下来。
“我并非刻意要隐瞒你们。我只是……打心眼里厌恶他，不想看到他。”
胡芝芳说的那个“他”，便是此刻躺在信号楼身份不明的死者，他的父亲，情报局收发室职员，胡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