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血渍,从候车室,到站台,一路到站舍,审讯室,越来越重,是猫儿被一路拖行而来留下的。
方剑持逆着这血迹快步进入审讯室,一脚踹开了审讯室的门。
审讯室已经被陈瀚荫变成了刑场,墙面一角堆放满了刑具,许多上面沾着新血,地上也充满了血迹,两个巡警正在用水冲刷地面。水管的水早已结冰,故而他们特意用炉子煮了热水,热水倒在地上,将血激荡得雾气腾腾,满屋子散发出剧烈的血腥气,让方剑持阵阵作呕。
赵一鸣满手是血,正擦拭着一把刚用过的铁钩,瞪视着方剑持,“你总算回来了!”
陈瀚荫背在桌子后,正一身疲态,用手按摩着眼睛。
方剑持双手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你们为何对一个小丫头下那么狠的手?!投毒案自然有公安局和法庭处置,随意凌辱手无寸铁之人,就能体现出你们的英明吗?”
陈瀚荫冷笑一声,转过身子。
“方、剑、持。”他一字一顿,极其缓慢,“你有何资格这般跟我说话?不守信用的是你。说好三点之前交出凶手,可现在呢?”
方剑持看了一眼表,此时已经过了三点半——距离胡筝在铁桥上遇害,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但我已经查明凶手的身份了。”
“哦?是谁?”
“我还需要一份证物去做最后的验证,我知道你的手段,所以在验证之前,我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陈瀚荫哈哈大笑,打断了方剑持。“方队长,我给你时间,一来是想看看你究竟能查到个什么有趣的结果?二来,主要是嫌你一直在这里叽叽歪歪,想找个理由把你打发出去而已。你真以为我很在乎凶手是谁吗?”
陈瀚荫手里拿着江白氏那尊秀珍佛像,来回摆弄着上面的机关,那是从猫儿身上抢过来的,他摆弄着佛像的头部,冲方剑持得意地晃了晃,“别以为她只是个什么不懂的小丫头,她知道的可不少呢。她不但知道江夏的身份,还知道那个老太婆和自己儿子暗中见过面。我一直在纳闷,又是断电,又是车站,这些共党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多亏了她,我总算全搞明白了,他们的目标就是今晚这趟车。目的地,上海,那里的共党总部刚刚被清剿,所以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联络那些失联人员。我猜,他们身上一定带着成员名单或是地址一类的东西……”陈瀚荫自顾自地念叨着,思索着。
而方剑持的心仿佛如从云间坠入地狱,他立时就想到从熊鹏飞身上摸到了那本包裹严密的“书籍”,那绝不是他所声称的字典,联想到熊鹏飞一直以来的怪异举动,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无力和窒息。
陈瀚荫看看方剑持那面无血色的表情,冷笑着走到方剑持面前——方剑持身上的白衬衣混浊着炭灰和血污,输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早已散乱不堪,全身透漏着狼狈。
“年轻人,别在纠结什么凶手了,在这个世道,死几个算得了什么呢?又何须像你这样有能力、有智谋的人花费钱财精力去调查呢?杀人凶手?这些像虫子一样的人,死在仇人手上,死在饥饿中,死在战争里,又有什么区别?我这只手,杀过的人,比你这辈子破过的案子都要多,难道我也算杀人凶手吗?清醒一点吧,你的价值,应该发挥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帮我把这车站里的臭虫都找出来,我能保证,从今往后你在天津办任何案件,将不会有任何人给你添麻烦。”
陈瀚荫像拍一条温顺落魄的落水狗一般,拍了拍方剑持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坐下示好的机会。可方剑持瞪着他,却如一批饥饿已久的孤狼,从后槽牙挤出愤怒的低吼——
“当然算。”
陈瀚荫没反应过来,奇怪地看看他,等他解释。方剑持便一字一句地回答——
“当然算杀人凶手。倘若今晚有任何一个人死在你手上,我都会跟你计较到底,不惜任何代价地亲手把你押回公安局去!”
“哦——”陈瀚荫长长地点了个头,“你不知道中统的事公安局和法庭并没有管辖资格吗?不过很好,我倒是很欣赏有原则的人。方剑持,你好好在这里等等,我让你看看,你所要为之伸张正义的人,你口口声声不让我伤害的人,都是个什么德行。”
他说着挥挥手,巡警递了一把椅子给方剑持,陈瀚荫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了下来。
陈瀚荫指着门口说到,“我跟你打赌,要不了多久,外面那些人,就会为了自己想要活下去,随口乱咬起来。”
陈瀚荫话还没落地,审讯室的门就已经敲响。陈瀚荫得意地笑了,“瞧,我说什么来着。”
门开了,银行专员楼不工提着他那只皮箱进来了,他躬着腰,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见了陈瀚荫,立刻脱帽向他鞠了一躬。
“陈先生,久仰大名。”
陈瀚荫打开旅客登记册,核对了楼不工的信息。
“楼专员,原来我的名号在银行界也有人知道吗?”
楼不工油腻地笑了笑,一边笑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他本就怕热,这屋里炉火烧得极旺,一会儿时间就闷得他满头大汗。
“陈先生见笑了。我呢,跟哪位也不认识,也没想举报谁,这次去上海,是有金城银行重要的业务。”他说着从西装里掏出了银行行长的亲笔涵递给陈瀚荫,陈瀚荫大略看过,是关于一笔重要的军费开支。他点了点头,对楼不工的语气不由得客气了一些。
“那不知楼专员有何贵干。”
“我听陈先生说,只要举报共党,就能自由行动。只是我实在不知该举报谁,但又不得不赶今晚这趟车去上海,故而提前跟您打声招呼,还望陈先生高抬贵手,介时不要为难才是。”
他说着,将皮箱敞开,让陈瀚荫检查。陈瀚荫让郑嘉年翻了翻,是一些银行文书和衣物。郑嘉年跟陈瀚荫说没有问题,陈瀚荫见楼不工如此坦然,反而有些怀疑,自己又接过箱子查看起来。他翻着翻着,突然觉察里面的衣物和箱子厚度很不匹配,再往下翻,发下箱底的绒布下面,竟然有一夹层。
陈瀚荫脸一沉,看向楼不工。楼不工却并不慌张,他跟陈瀚荫使了个眼色,陈瀚荫让一旁郑嘉年退后了一些。楼不工轻轻一提箱子侧面机关,那夹层开了一个小口,从那小口处一看,里面竟码着整整齐齐一排金锭。
楼不工凑到陈瀚荫耳边,低声笑道,“陈先生,您放心,规矩我都懂。”说着手伸进夹层,掏出五六块金锭,迅速塞进了陈瀚荫怀中。又掏出两颗,扔给了郑嘉年和陆焕生。他还要给方剑持,方剑持在一旁冷笑拒绝了。
楼不工附耳告诉陈瀚荫,这东西有数,还要打点南京的同事的,等事情完成顺利,自然会再亲自感谢陈瀚荫。
陈瀚荫笑着将那几枚金锭装进了衣兜,郑嘉年和陆焕生的不敢收,也一起交给了陈瀚荫。陈瀚荫让两人将楼不工送了出去。
他刚出门,梁丽珍又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进来了。
她却是真的要举报,对象是列车员林宝。
“原来李站长是共党地下份子,我早就怀疑他来着,这世上哪有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地能讨所有人喜爱,必定是有目的的。”
梁丽珍说起李唐经常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内,有时又会在车站内突不知所踪,他总是对车站内的职工们问东问西,假借关心之名目打探家中情况,而林宝是李唐调来工作后没多久就过来的,他对李唐言听计从,从不质疑,两人还时常在一起暗中议论,遇到有人时便突然打住。凡此种种,令人生疑。方剑持坐在一旁听着,并不打断她,心中却充满鄙夷:这人适才跟自己做口供时,还在对李唐赞不绝口,可到了这种时候便如此落井下石。
她看到方剑持就坐在一旁,还特意为自己找补了一句,“长官,我怕得要死,再这么下去就要疯了,迫不得已才……”
陈瀚荫没等梁丽珍说完,说了句“我知道了”让她停下,便让赵一鸣去将林宝带了过来。
陈瀚荫对着林宝指指梁丽珍,“你的同事,指控你通共。”
林宝十分淡然,“长官,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我以为指控至少要有最起码的证据。”
“是吗?”陈瀚荫笑笑,看看方剑持,“瞧瞧,你的调查让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
赵一鸣开始威胁利诱,说李唐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现在只是抓不到他,林宝如果如实交代,可以绕他性命。可林宝无论听到什么,表情都如常冷漠,只是时常质问般地看向梁丽珍,梁丽珍几乎不敢和林宝对视,低着头站在一旁。
陈瀚荫不想赵一鸣再浪费时间,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一名警员上前,脱掉了林宝的外衣,将林宝按在了地上。赵一鸣立刻从刑具架上提起了一根鞭子,那鞭子上镶满了铁钉。
方剑持激动地起身,“你们根本未做调查,难道只要有人举报,就要用刑吗?你们干脆把车站里所有人都杀了好了!”
几名巡警按陈瀚荫的命令,死死地将方剑持压在椅子上,让他就那么看着。
赵一鸣提起鞭子,一鞭鞭抽在了林宝的身上。
“你和李唐究竟是什么关系?”“啪”、“啪”,鞭声如雷声般响亮,林宝牙关紧锁,闷声接住那每一鞭的酷刑。鲜血很快染红了他那件单薄的内衣,那可怖的红色氤氲在方剑持的视线中,令他浑身颤抖,头皮发麻,血气上涌。而一旁的梁丽珍则惊恐的叫起来,她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举报,竟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忽地一声枪响,赵一鸣感到手一阵剧烈震动,鞭子的前端刚沾到了林宝的衣角,突然飞落在地。审讯室的人们惊奇地望过去,方剑持手中举着枪,一枚子弹稳稳地穿过鞭子,将鞭绳一分为二。
“方剑持!大胆!”赵一鸣上去就要抢夺方剑持的枪,方剑持举枪就对准了赵一鸣的眉心,赵一鸣立刻站住,一动也不敢动。
陈瀚荫的脸上也浮现出了难得的震惊与慌乱,他一巴掌将桌子拍的震荡作响,“方剑持,我现在就革你的职!”
话如一盆冷水浇在方剑持头上,他回复了些许冷静,略带请求般地看向陈瀚荫,“李唐已经失踪了,现在车站内的一切事务,只有林宝能处理。”
陈瀚荫想了想,示意赵一鸣停手。他告诉方剑持,如果再有下次,自己不会再轻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