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翻译家(上)
李斯坦2024-06-01 10:103,658

  方剑持知道从这几人口中已探不出任何信息,他看看时间,车大概快到了,催促着众人往候车室去。

  几人刚从站舍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都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铺天而来,下午才被清理的轨道上,瞬间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停靠的空车厢上,铁桥上,站台顶棚上,站舍屋檐上,一派银装。站台上空无一人,只在角落里静静地站着一只雪人,不知是哪个无聊的乘客堆的。寒风一吹,四周挂着的马灯火苗摇曳,铁质的灯栓和灯挂摩擦碰撞,发出着嘎嘎吱吱的铁锈声,衬托着夜晚的寂静。

  可没有一人有心欣赏这般景象,方剑持在担心,这样的雪,之前交通部的信息未必还能作数——车恐怕又要延误。

  一下雪,记者们也都散了。候车室的乘客们隔着窗户看着雪,抑或担心,抑或焦虑,但却没有太大精力抱怨了。

  候车室苍白的碳灰将虚弱的火光吞噬包裹,直至消失。寒意开始肆无忌惮,自南北窗面向内蔓延,配合着暗夜的深邃与灯光的昏暗,增添着周遭的不安。

  “火都熄了这么久,还没人给填上吗?李站长呢?”

  小说家一边嚷嚷,一边不断地在咖啡杯上摩挲着双手,杯内的咖啡已经喝完,尚残存着一丝热气。

  候车室内,孟大梁和小江南正靠在岗亭一侧昏昏欲睡,已经没人在意他的要求。

  乘客们经历了许久的折腾,本就疲惫不堪,入夜后的极寒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尽量围靠在了炉火一圈。学生们凑在一起取暖,睡眼惺忪地听着贾云龙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各种离奇古怪的津门往事;跑腿的小警员好容易从外面回来,帮美国记者找来了显影液,美国记者兴奋地拥抱了他,他不惧寒冷,远离人群,将没点灯的售票室临时开辟了出来,作为他的暗房,他从包里掏出各种工具,开始冲印今天的照片。楼不工本在贵宾室内坐着,可他却怕热坐了出来,这会儿已经靠墙睡起,鼾声如雷。

  耿炳文在炉子旁烤着自己受伤的脚踝,他想给炉内添些焦炭,却发现一旁的炭篓内,早已空空如也,他叫醒小江南,小江南不情不愿地去站舍找了高德友,得知炭已经烧尽了。他想也不想就将情况传达给了耿炳文,一旁的金爷倒是先听到了,他嚷嚷着要回贵宾室烤火,被守在贵宾室门口的小警员给拦住了,说里面关着重要犯人。金爷骂骂咧咧起来,“这就是你们天津警察干的事?给小鬼子烤着火,把我们中国人全都冻死在外头?!”

  方剑持来到候车室正中,他正打算向乘客们宣布,自己决定结案,正式解除封锁。正犹豫着,胡芝芳突然找到方剑持来,说有重要的事想告诉他。

  站台太冷了,空无一人,胡芝芳却故意拉着方剑持到了那里。她告诉方剑持,自己已经将验尸报告还给艾伦了,并向艾伦女士道了歉。艾伦并没有怪罪她,并向她解释了关于胡筝死因的推测和疑点。

  “宽度二点五公分的利器”、“无抵御伤”、“失血性窒息”、“当场毙命”……艾伦的每一组名词解释都如同在胡芝芳心狠狠一拧,她听时极力地维持着冷静,不想向外人泄露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可心里却一片茫然,她无法不关注父亲死亡的真相,无法不在意凶手的身份,但每每往真相靠近一步,却又畏惧不前。无论父亲的死是为上司卖命,还是参与到了日本人的阴谋中,都会让父亲在她心中最后的形象彻底无可挽回。

  艾伦告诉胡芝芳,如果想确定那些情况是否属实,那详细解剖还是必要的。但这种解剖目前为止中国的警方还无法认可,她也不想因此被家属找麻烦。按中国的老话说——‘身体发肤,受诸父母’,是否要这样做,她只会遵从胡芝芳的决定。

  胡芝芳对详细解剖一知半解,艾伦说,那需要将人的五脏六腑、血管皮肤拆解出来查看,说是“大卸八块”也不为过。

  她害怕了,动摇了,在候车室里坐了许久,默默哭了许久。但她还是想明白了,她郑重地告诉方剑持,她同意艾伦女士对父亲的遗体进行详细解剖,并签署家属同意书。她知道即便详细解剖于现在的结果也不会产生巨大的差别,但她不想父亲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是那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即使他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那死得更确定一些也好。

  方剑持好奇,这么冷,为何要专门把他叫到外面说。胡芝芳说,她感觉有人在监视自己——从她去信号楼偷下安眠药,到后来她去找艾伦,都有人在偷偷跟着自己。她担心会不会和凶手有关。

  说到这里,方剑持急忙往候车室望去,在那些学生之中,有一个眼神一直在追踪着胡芝芳,望眼欲穿地盯着站台上的两人,在方剑持目光扫入的片刻,那眼神迅速移开了。

  方剑持让胡芝芳小心,不要再单独行动。他心中却暗暗叹气,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为何现在却才做这个决定,但还是,往休息室去找艾伦了。

  小说家的翻译家妻子郑青云起身调整了马灯的角度,铺开了一叠稿纸,投入到了翻译工作中去,仿佛周围的人事不再与她有关。她最近正在翻译一本美国的侦探小说,这书在英吉利出版时,曾获得了极大的轰动,上海书局因此极其看中这小说的翻译,邀请了各地几位颇有名望的译者试笔,最终决定将书交由郑青云翻译,并特地邀请了郑青云去参加书局的新年庆典暨新书发布预告。编辑此前从未与郑青云见过面,亦未曾通过电话,只是根据她译稿中稳健的笔锋,判断其必是位沉稳大气的“男士”。于是,邀请函上注明的收信人顺理成章地成了“慕先生”,不明真相的邮递员便又顺理成章地将信送到了徐暮明“先生”的手中。

  徐暮明接到邀请信时,虽嗔怪了几句编辑将他名字中的“暮”错写成了“慕”,却还是忍不住手舞足蹈地向郑青云炫耀。之前他的小说《古阁怨女》、《孤燕有泪》曾被上海书局以“矫揉造作、华而不实”为由退稿,气得他当场撕掉了退稿信并放出豪言,此生再也不与上海的任何书局合作。没想到几年后,终究是经过了历史的检验,也遇到了真正懂文学、懂小说的伯乐。

  他颇有些大仇得报的庆幸,说起自己其实根本不在乎上海书局的认可,有读者的作者,才是好作者——

  后来他的那些小说由天津的印刷小作坊低价收购出版了,竟意外风靡一时。特别是那些深居闺阁之中幽怨寂寞的小姐夫人们,对他作品中的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竟格外感怀,争相成了他的书迷,“这些书迷,足够排满整条估衣街”,这是他自己说的。徐暮明颇有一种大仇得报之感,更加坚信是上海书局不懂文学,自己遭小人针对,故而才书途坎坷,一气之下,又写了一本关于孤女复仇的小说,一诉心中之情,倒果然比他先前几本言之有物多了,便是后来的《断魂剑》。

  郑青云自然知道这邀请函根本就不是给丈夫的,可是碍于他那微薄的面子,顺势就是,独自给书局回了一封信,希望能在推介会上顺便推荐“好友”明月楼主的小说。书局回了信,再次婉拒了“明月楼主”的小说。明月楼主本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要前往上海了,郑青云只好把信藏了起来,以丈夫需要人照顾为由,要求一同前往。徐暮明虽然不情愿,但着实也担心自己在人情世故方面不如妻子熟练,这才勉强答应了。

  郑青云始终在担心,到了上海之后,该如何面对丈夫这脆弱的神经。

  郑青云刚看了一会儿书稿,徐暮明又冲她嚷嚷起来,让她去找站舍找人说说炉子的事。郑青云解释说站舍正在审理案件,果然又触动了徐暮明敏感的神经,说起了白天的事情。

  两人这一晚上并不缺少争执。

  “我早知道,你心中瞧不上我,也瞧不上我的小说。”

  郑青云不想理会徐暮明,她只是盯着那盏悬在上方的马灯,看一只飞蛾困在灯罩中,不断地忽闪着翅膀,却又无法将自己折腾出去。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知道,我的小说受到太多女士们欣赏,你心里必定是不高兴的。”

  “别说傻话了,我巴不得你的小说卖得更好。你反倒该好好筹谋你的下一步作品才是。《断魂剑》都已经写完两年了。”

  “又开始说这些,你也是有文化的人,该知道作家,特别是名作家,要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那些随便应付出来的作品,怎么对得起读者?”

  徐暮明说着,随手翻看着郑青云面前的译稿。

  “你这译稿,也译了好一阵了,不也没什么进展吗?”

  这话似乎刺激了郑青云,她习惯了对丈夫隐忍退让,唯独面对自己的工作,她坚定地认为丈夫并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翻译并不是照着辞典做名字解释,也是要字斟句酌的。单这小说名字,我就已经酝酿了许久,TheHollowMan,翻译作《幽穴来客》好呢,还是《无心之人》好呢?”

  “我不是你的学生,而是你的丈夫,作为妻子,你还是该对自己的丈夫多一些尊重。这两个名字都很索然无味。”

  “我还不够尊重吗?!我甚至有时候觉得在你面前,自己好像一文不值。我更喜欢美国书商给它的名字,TheThreeCoffins,可以译作三口棺材。”

  “别再提你的翻译了,我不需要一个翻译家,而是一个体贴的妻子,能嘘寒问暖、关心照顾我的女人。三口棺材,听这名字绝对不会有人想看!”

  “自将《断魂剑》的小说卖给电影公司后,你便没再给这家中挣过一分钱,你的吃穿用度,不都是我靠翻译在赚钱吗?这不算是照顾吗?这是现在美国最受欢迎的侦探小说!”

  “《断魂剑》赚的钱,多少人一辈子都赚不到,你还觉得不够?无聊的侦探小说,全是长篇大论的分析,看这东西还不如看学术文集!”

  “可那些钱你一个月就花完了一大半,单你那件法国皮衣,足够多少人买够一辈子穿的衣服!再无聊,也比你那《古阁怨女》、《孤燕有泪》强多了!”郑青云终于说出了自己憋了很久的话,她几次想脱口而说出邀请函的真相,最终还是忍住了。

  徐暮明先是一怔,也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子怒火中烧地看着郑青云——

  “你终于说出来心里话了!这就是你所声称的,对丈夫的尊重吗?!”

  

继续阅读:三十四、翻译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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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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