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翻译家(下)
李斯坦2024-06-01 10:003,732

  徐暮明瞪视着郑青云,以往这种情况,郑青云都会立刻恭顺地避开徐暮明的眼神,并立刻换做温柔的语气,岔开话题或是说些体己的话来缓和徐暮明的情绪,而这一次,郑青云却一反常态地瞪了回去,她死死地盯着徐暮明的眼睛。那一刹那,徐暮明突然有些发怵——那不甘、怨恨,满含疑问和疲惫的双眼,令徐暮明几乎不敢与之对视。他的眼睛回避开了,看向一旁的马灯。马灯中的小飞虫还在挣扎扑腾,那画面,让徐暮明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境地——这个一向恭顺、温柔、知性、优雅的妻子,实则一直死死地拿捏着自己,给他一种自己才是主人的错觉。他一瞬间冒了一头冷汗,心中腾出了一股无名的不安和恐惧。

  郑青云突然叹了一口气,将声音压低回去,冷笑着向徐暮明更近了一步——

  “徐先生,你想要的尊重,就只是靠女人嘘寒问暖、关心照顾来体现吗?未免太可悲了些吧?”

  “啪——”地一声,徐暮明扬起手,猛然给了郑青云一个巴掌。

  “我分明看到你在为‘那个人’流泪!你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个人’!”

  郑青云一个趔趄撞在桌上,手稿滑落,撒了一地。她看着徐暮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子,去捡那些稿纸。

  徐暮明自己也怔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大庭广众做出如此失控之举,颜面尽失。他知道那些书稿是郑青云比姓名还珍视的,他想帮郑青云捡起书稿,可又觉得所有的目光都投在自己的脸上,他犹犹豫豫,踟蹰不前,被郑青云狠狠地推到了一边。

  周围的乘客一时间都充满了同情与愤慨,学生们知道郑青云是南开大学外文部的老师,虽没怎么在学校见过她,却对她天生有一股子亲近。贾云龙、刘鹤和任小满立刻帮郑青云一起捡起稿纸,耿炳文则转身去劝徐暮明,说他二人都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不该以如此蛮横和封建的方式对待女性。

  贾云龙在椅子下方来来回回收敛着书稿,书稿是写在方格纸中的,一字一格,十分整齐,虽然只是还未成型的译稿,却几乎没有什么错字,字迹娟秀工整,足见书写时的用心。他看稿中还有些类似平面图的画,不由得好奇,书稿下方手写着页码,他找到几页相连的页码,连在一起仔细读了一段,顿时浑身一震,停了下来。

  学生们将收敛的手稿整理好交给郑青云,轮到贾云龙时,他使劲地攥着手稿,却不肯交给郑青云,并疑惑地看着她。

  “郑老师,敢问这些是什么?”

  “都是我小说的译稿,这几页是书局编辑做的故事摘录。”

  贾云龙拿起那页摘录,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一场发生在雪天的谋杀案,房顶上,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在作案后凭空消失……”

  贾云龙逐字逐句地念着稿子上的文字,语气中满含震惊。

  听到这里,徐暮明也凑了过来,他从贾云龙手中夺过了稿纸看了起来,没一会儿,就也流露出了一脸震惊的表情。

  “我听信号员讲起发现尸体的过程,就是这样,雪地里凶手的脚印突然就不见了。”

  周围的人听到雪地和脚印这些关键词时,都将注意力集中了来。

  “您岂不是早就知道今天的案件和这部小说很相似了?可您却并没有告诉方警官?”贾云龙颇有些不客气地问。

  郑青云不想两人继续看下去,迅速将那张稿纸抢回了手中。

  “这本小说,的确和今天的案子有些许的相似之处。但等看完全文你们就知道,其余的部分可以说和这案子几乎没有什么关联。”

  “那在小说中,脚印是如何消失的?”任小满好奇地问。

  “我答应过书局,在小说正式出版之前,绝不能透漏最后的真相。只能说,小说运用了某种机关,可这个方法在车站的环境中全然无法成立。”

  贾云龙依然不依不饶,“您的这些手稿,还有别人看到过吗?有没有可能,凶手通过阅读小说,因而获得了某种犯罪的灵感?”

  郑青云的脸上闪现了一丝很明显的错愕,随即苦笑。

  “你们这么问,反倒让我有些紧张了。可小说毕竟是小说,故事都是被作家刻意设计出来的,为了吸引读者,总是会过分夸大日常中极其罕见的情况。就好比《福尔摩斯侦探破案》中《斑点带子》的故事,谁能像故事中那样驯服一条毒蛇,让它按照规定的路线帮你杀人呢?是吧,大作家?”

  郑青云说着,看向徐暮明。

  徐暮明还在疯狂地阅读着郑青云译稿的其余部分,惊讶的神情已经难以抑制。等他看到最后一页,深吸了一口气,不断地摇着头。

  “这本小说,简直就像是一份‘杀人指南’,特别是这个密室讲义的部分——我敢说,凶手只要仔细读过,一定从中学到了什么!”

  郑青云这份小说译稿中,罗列了作家所总结的七种密室的模式。第一,案件不是谋杀,而是一连串的阴差阳错导致的事故;第二,死者是误触机关失手自戕,但死者极有可能遭遇了凶手的威胁或恐吓;第三,凶手利用远处布置的机关,诸如看不见的丝线、被冻结的冰柱、不抵达现场而杀害死者;第四,死者借助机关自戕,却伪造成谋杀;第五,明明是普通的谋杀,却通过凶手的刻意布置,诸如易容乔妆、利用光线昏暗等方式,伪造成密室;第六,凶手利用动物或者可移动的凶器在密室外杀人;第七,“尸体”发现时,死者还没有死亡,凶手混入现场,借助检验尸体的机会杀害死者。

  徐暮明快速宣读了译稿中这一段落,十分笃定地——

  “今天的案件,必然也属于其中的一种情况。”

  丈夫突如其来对她译稿的关注,令郑青云很是不适,徐暮明平时极少询问她的工作,他只知道她在翻译西洋小说,至于小说写了什么,翻译得如何,她因此获得了什么样的名声,他从来不关心。

  “我并不觉得在当今的天津卫犯下杀人罪还需要参考一本西洋小说——没有谁会真正去追究那些复杂的作案手法。”郑青云也十分笃定地回答。

  “显然那位方警官就会!”

  “可凶手怎么知道,负责调查的会是方警官呢?!”

  郑青云的话令徐暮明突然产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惧,她的逻辑太缜密了,简直不像个普通的英文教师,他仔细回忆郑青云的这份翻译工作,越想越觉得奇怪——工作是她去年底才开始的,按她以往翻译小说的时间,至少还有一年可以慢慢打磨,可她却坚持将这些稿子带在路上,甚至等车这没多久的空档都要专门研究。这几页译稿,从页码来看,对应的是这小说中接近尾声的部分,为何她没有按顺序从头译起,而是偏偏先翻译了这部分呢。当然最蹊跷的——此刻就正有一起离奇命案发生,像是在给她的研究提供某种参考。

  郑青云实在不想这几个人继续追问小说中的话题,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彻底跟几人解释清楚:

  “所谓七种模式,无非是根据前人的侦探小说桥段,加以总结。岂能与现实对应呢?严格说起来,这其中每一条,都与现实状况不符——

  第一,今日的案件必然是谋杀,死者是死在平时封锁的铁架桥上,显然不可能是出于偶然或巧合而上去的;

  第二和第三点也不足信,以机关杀人往往只是小说中故意为了吸引人的设计罢了,就像那些侠客小说,用飞镖、毒箭杀人于无形,可在现实情况下,以机关造成的死因往往一目了然,我想那位方警官就算再蠢,也不至于看不出人是死于冰柱,还是刀片。将冰块削成刀伪造凶器大概会是个好办法,可问题是,越薄的冰就越脆,薄到真的连法医也验证不出和刀的差别时,恐怕也很难使用了。至于丝线、飞刀一类的东西更别提了,想想今天的天气,就算北洋机械厂的蒸汽机,也无法做到精准运转;

  第四点所提到的自戕,我认为十足荒唐,据我说知,侦探小说中以自杀伪装谋杀的手段,大多出于特殊目的,或是嫁祸或是引人注目,可死者连自己的身份信息都没有留下,倘若不是那个方警官执拗地去追查结果,换其他人早就草率结案了,他又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六点中提到动物或可移动的凶器,都不足以解释雪里的脚印问题,而第七点,死者是在被发现死亡的片刻间被害的,似乎也和冯三所讲述的发现尸体的情景不符。要说方警官和那位洋法医在检查现场时杀人,我说什么也不相信。

  唯一值得考虑的只有第五点,凶手用消失的脚印伪造了密室。但我却想不出凶手这么做的原因,警察赶来之前的这段时间足够人逃脱了。而在天津,想找出一名逃犯,可比破解一座密室难多了。”

  在场的人都因这位女士如此清晰的思路震惊不已,大家自然感到了这她身上非同常人的智慧,也萌生出好奇、怀疑和敬佩,但终究还是认可了她的分析。贾云龙默默赞叹,觉得郑青云该去帮方剑持查案才是。可郑青云却连连摆手,“这都是小说笔法的总结,说到底,是作者的想象,他们恐怕一生连凶案现场都未必见过。又怎么能指导警察破案了。”

  只有徐暮明依然保持着他对妻子的轻蔑。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所有的可能都被否决了?难道你比作者还聪明,能想出比这七种可能性更加高明的设计?”

  郑青云再次感受到了徐暮明语气中的轻蔑,她不再和他争辩,低声龃龉,“最高明的设计,往往只是极端条件下的无可奈何罢了。”

  唯有徐暮明听到了这句话,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就脱口而出,却吞然吞了回去。他想到了今天的案子,想到了郑青云的小说,想到了郑青云这些年对自己的态度,还有,那个神秘的死者。他脑子不算聪明,但也能明显发觉这之间某种难言的联系。

  他此时想问郑青云一个问题,“你究竟是否爱过我。”但想起郑青云对鸳鸯蝴蝶派文学的无情嘲讽,他顿时觉得,这问题似乎太矫情了。

  徐暮明也不自禁看向那盏马灯——灯罩内,那逃不出的飞蛾经过奋力的飞扑,不慎烧焦了翅膀,奄奄一息。或许妻子的抱怨是因为觉得,那飞蛾是她吧,可他却为何觉得,那是他自己。就在这时,郑青云突然掀开了灯罩,伸手抓向那只飞蛾,没有一丝犹豫地,将它捏成了一团泥浆。

  郑青云轻轻一吹,将那团细小的尸体垂落在地,不见踪影。

  之后,她终于又恢复了最初那恭顺、知性而平静的面孔,看向丈夫,“别再生气了,何必为小说争论呢?都是瞎编的,谁还真的会按照小说的手法去杀人呢?

  ——那也太荒唐了!”

  

继续阅读:三十五、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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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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