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说,详细解剖非常耗时,最快也要两个小时时间。如果前方已经通车,恐怕来不及了。
方剑持看看外面的雪并没有停下的意味,让艾伦尽管放手去做,“他们未许可我在局里做实验,你不是局里的人,他们也不会同意你在局内化验,尸体带回去只有被处理掉的份儿,想要检验,就趁现在。”
艾伦想想觉得这里位置宽敞,温度适宜,除了光线差一些,倒是绝佳的环境。她让人叫了之前那个帮忙的小警员孙若拙来作为助理,铺开工具,开始了化验工作。
方剑持看了表,在火车抵达前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方剑持让祝福将车站职工逐一叫到审讯室中,记录笔录,待李唐亲自画押确定,就可以作为口供呈递法院,以作最终裁决。
“李站长他人呢?你们该不会是怀疑到李站长头上了吧?咱可敢拿性命担保,谁杀人,李站长都绝不可能杀人!”
搬运工郭走八是第一个被叫进来的,他在所有站役之中年纪最大,在车站工作最久,对车站的人员了解也最多。
方剑持说他只要如实说出对李唐的了解就好,至于李唐究竟是否和案件有关,由警方决定。
郭走八犹豫了半天,确信这不是让他亲口指正李唐,才肯说了一些。
“李站长是安徽人,交通大学机械系的高材生,之前在唐山铁路局工作,十九年(1930年)东站平吉直达车通车时调来的。甭说别的,单工作这方面,他身上挑不出毛病,凡他值班期间,没出过一场事故。人家赖好也算个官儿,可对我们这些力工的,从来客客气气,有嘛好东西,也常跟弟兄们分着。可不像宋站长,吆五喝六不说,还总拖欠我们工钱,每回都是李站长开口才发给我们。”
“你们知道他在车站藏有发报装置,暗中接收摩斯电码吗?”
“魔丝……电码?发报装置?”接着进来的高德友一头雾水,“站舍的卫生是我和林宝轮流负责打扫的,我可从来没在李站长房间见过这种奇怪东西。”
“会不会,平时被他藏在什么地方,你们都没有注意?”
“站长值班室是三个站长共用的,除了各自抽屉柜子上着锁,其余地方放着什么,彼此都一清二楚,这玩意儿要有你说的那么大,根本不可能放在房间里。再说李站长也不会用这东西,别看他一副文化人的样子,实际连字儿都认不全,之前我让他给我读报,念的都是错的。交通大学机械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亲口跟我说过,他只在安徽老家念过几年私塾,后来闹了灾就跟一路北上到了天津,学业早就断了……那咱就不知道了,兴许是跟人吹牛皮呗!他老婆孩子说是北伐时候被孙传芳部队给炸死了,如今单就他一口人,我总想把我家妹子说给他,他大概是没看上,说男人事业为重,找个媳妇也是拖累。”
“我从没、没、没……觉得李站长有、有、有嘛、嘛……问题……”搬运工孙大头这人天生胆量极小,一到了正式场合,特别是见到这些位官爷,立刻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方剑持听他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十分着急,干脆也不让他讲述了,只是自己询问,由他回答“是”与“不是”。
方剑持问他下午除雪的时候,李唐是否一直在股道上?
孙大头说:是。
方剑持又问,是你亲眼看到的?
孙大头犹豫半天,又说:不是。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孙大头磕磕巴巴,半天又说不出来了。
方剑持只好耐着性子把问题拆了又拆,问了半天才明白:几人一开始是一直在一起清雪的,到了后半程股道分叉,便各自分开了,等到了终点,又汇合在了一起。所以孙大头认定,李唐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的。考虑到股道上的积雪的确被清扫干净了,倘若李唐真的中途离开去杀人,便难以解释雪是什么时候备被清干净的。
“这么说来,中途如果有人顶替李唐,你们也未必人的出?”
“可、可以这么说吧。”孙大头勉强点了点头。
“那李唐平时都和什么人交往,有没有关系特别密切之人?”
信号员冯三三十来岁,天生碎嘴子,爱说又爱问,全站属他知道的事情最多,也属他嘴巴从不把门。谁想知道些站内消息,最好找他打听。而他说起李唐来,倒是赞不绝口。
“他这人人缘极好,各处朋友都不少,常有人来坐车求他格外关照的,他从来都不拒绝,他这人能耐大,甭管是起士林的厨子,还是铁路医院的大夫,但凡站里有需要的,他都能给你请来。电报局?兴许李站长也认识,经常也有各个机关的人私下找他加运些货物,只要不影响发车,他从不驳人家面子。您说死者是电报局的?那模样,还能进机关工作?电报局人多了,李站长也不定认识。可要说他跟谁关系格外亲密,倒也说不上,他这人总给我的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就算再熟悉,也很少跟你说贴己的话,家里的事,也极少提,我问他嫂子哪儿人,模样如何,他总就岔开了。有回我在沽衣街上看着他和个女人前后走过去,我上去跟他答话,他硬是当做不认识我似的。到了第二天值班,我跟他提起这事儿,他还装作没发生过。反正知道他是这性子,我们便也不打听了。”
“吾是去年九月才调来东站的,和伊说不上多熟悉。”检修工黄良玉答道,他带着片厚厚的眼镜,穿着一身油乎乎脏兮兮的工服,腰间还缠着一个工具袋,装着榔头扳手等物,似乎是刚做完车辆检修过来。
“不过伊待人真是蛮好,吾是从上海铁路局调动过来的,刚倒天津就犯了水土不服,吃了就吐,天天瘦的像是皮包骨。李站长一听说,专门让嫂夫人蒸了上海八宝饭给吾吃,吾心里也是感激的嘞。嫂夫人?嫂夫人便是嫂夫人咯,伊的老婆,听说是宁波人,和我们上海人口味差多不。有次送饭来见过一面,漂亮的嘞,确实有我们江南女人的灵秀之美。”
再进来是货车司机沈松,他并不属于东站,但常年往返京冀运货,卸完货便总和车站中工人们一起喝酒打牌,今晚一直在货厂理货,方剑持好容易才让郭走八把他叫来。车站里的事儿,他知道的不少,但多半是闲言碎语,真假难辨。
“我们司机平时跟站里的接触不多,不过对李站长这人印象倒不错。要知道,站里的事可比车上的事还多,像突发头疼脑热的、遇到扒手、没赶上车的,上车的下车的,都得他去解决,偷奸耍滑的,干不了这个。可我不理解,他不是站长的亲信吗?听说在交通部还有半个亲戚,他们站长还往部里给他写过举荐信,要往交通部提拔呢,可没想人怎么就在这小车站呆住了?您不知道吗?别看只是个车站长,在天津,大小但凡是个官,都得背后有人,像车站售票那个梁丽珍,也是站长给安排进来的。站长说是他远方表面,实际上啊、我也是听人说的,是财务部某位科长的干妹妹。都说梁丽珍天天什么也不干,偏李站长成天护着她,谁知道其中有什么关节呢?”
梁丽珍接着就被方剑持叫了进来,她之前对那些工人还一副对谁都爱答不理地模样,见到方剑持,立刻笑脸盈盈,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方警官,只要是你问,我保准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可方剑持一问到她下午为何从售票室离开,去站台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让孟大梁帮忙扯谎,她却突然又“知而不言”了。
“女人嘛,总有些不便告人的私事。总之和桥上那个死鬼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否认李唐一直很关照我,但作为一个女人,受到男人照顾不是很正常吗?我知道他有家室,他老婆长什么样?我有什么资格去评价。那是人家事,我干嘛要过问?我就一售票员,上好我的班就够了,再说我售票工作做得也不赖,至今没卖错过票,也没错收过钱,他们有什么可不满的。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凭什么不能化妆烫头看杂志,难道要我像那些男人一样去仓库搬货吗?李唐这人,就是个滥好人,没什么原则,倒也没什么可疑的。你要是怀疑,还不如多去查查那两个列车员,特别是那个林宝,今天本不是他值班,他是刻意跟对班的毛十二换了班,换到今天的,可下午除雪,他也没去参加,谁知道在搞什么鬼呢。”
几人轮番说了各自所了解的李唐的情况,等梁丽珍离开,一直在记录的祝福终于忍不住把笔扔到了一边。
“队长,这笔录完全没法子提交。”
“为何?”
“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他们几乎每个人对李唐所说的事都不一样,有的说他是高材生,有的说他没上学过,有的说他已有家室,又有说他单身一人的。他们和李唐工作这么久,连这些事情都没有了解清楚吗?我只能理解为,李唐这人根本就是满嘴谎话。”
方剑持自然也发现了,“可是,有一件事,他们却出奇的一致。”
“什么?”
“他是一个‘好人’。车站里这么多人,总有亲疏之别,可所有人都能对他做出这般评价,你知道这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难吗?”
“可好人就不会杀人了吗?”
“我有种感觉,这位李站长,看似对谁都很热情,实则与每个人都很疏远。没有人真正认识他,而我们所见到的李唐,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李唐。”
只剩下林宝了,在方剑持看来,他是所有站役之中,最受李唐重视的一个。但他一直到最后才缓缓赶来,按他自己说法,他不想每次询问完都被方剑持怀疑一次,那滋味他很不习惯。
他回答了梁丽珍的质疑,他的确是特地换班换到今天的,因他亲弟今晚也坐这趟列车,自北平来投奔他。下午一直在宿舍为亲弟补棉被。
他说话时总是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模样,时常让方剑持感到不适,方剑持又问他是否发觉李唐行踪有奇怪之处。
林宝竟露出一丝冷笑。“方警官,你们已经锁定了李站长是杀人凶手了吧?”
方剑持有些错愕,“你不必过问,警方自有判断。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在回答你们的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们即便认定了李唐是凶手,却大概找不到他的杀人动机,他是个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
你想说什么,方剑持警惕地看着林宝。
林宝的脸上又失去了表情,他一脸冷漠地看着方剑持——
“我可以为你们提供那个‘动机’。因为,在你们询问是否有人认识死者时,我的确撒谎了。其实我见过。”
“你在哪儿见过?!”方剑持大喊了出来——随即他又觉得不对,“不可能,以孟大梁站岗的位置,死者若是其他时间来过,他也一定能看到,并能记得。”
“孟大梁是去年十月份才调到东站派出所的。可我在更早就见过他。”
林宝告诉方剑持,胡筝从两年前起,每隔几个月,就会到东站来找李唐,似乎是替他上司看货。他每次来都把自己捂得很严实,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而林宝对他的长相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是去年九月份,他和李唐不知什么原因在站台起了纠纷,胡筝竟一把将李唐推下了站台,当时站台上一辆空货车刚刚启车,距离李唐不过数十米远,李唐本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看车就要开过来,正在站台清理垃圾的林宝突然飞奔过去,将李唐拽了上去,李唐和货车几乎擦肩而过,有惊无险。胡筝发现站台上另有别人,迅速逃离。
李唐不许林宝和别人提起这人和运货的事,林宝这人本就不多事,也不爱多话,便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今天。
方剑持有些错愕,对于今天这样复杂的凶杀案来说,这个动机,未免显得太过浅显。当然,许多凶案的发生,往往便来自于犯罪者一时的冲动,并不是所有的凶杀都源自某些深仇大恨,但李唐这样一个“好人”,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杀人吗?还有一点就是——他不相信林宝。
“相不相信是你们的事,我能提供的就是这些。”
“你之前不说,我认为你是为李唐保守秘密,可现在为何又突然全说出来了?”方剑持不解地看着林宝。
“我当然不愿意出卖朋友。可是,你们结案急需一个合理的杀人动机,还有一个供述出这个动机的人证不是吗?”
林宝说完,在口供认定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向方剑持微微鞠躬,离开了。
“这车站里的人,似乎都很深不可测啊。”祝福望着林宝的背影不由得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