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管事儿的嘛?那么大的火车站,不让人做火车,这可没听说过?!”
方剑持正和李唐喝着咖啡,一名缉查队员突然前来汇报:有人坚持要进站,说是今晚的乘客。
方剑持向候车室的大门望去,一个宽大的阴影堵在门口,一阵连咳嗽带喘的说话声,正和缉查队员说明着情况:车八点才开,现在时间也没到,车也还没到,为嘛就不让进了?办案子?没听说过,办案子要把整个车站封起来?跟你说不明白,把你上司叫来,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方剑持走过去朝那宽大的阴影打量了一下:一个带着金丝眼镜,头顶貂皮帽,穿着长袍皮褂,提着个公文包的——胖子,像一堵墙一般死死地挡在门口。虽然外面天气极寒,他却红光满面、满头大汗,不时掏出真丝手帕擦拭着,看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方剑持询问了一番,对方出具了今晚这趟车的特等车车票,说是自己步子慢,害路上耽误了时间,所以到得才晚了。说着还不时地往里打量着,一副好奇的神情,“出嘛事儿了,怎么着就封站了啊?”
“天津市公安局查案,暂时不得入内。”
“嘛案子,厉害吗?盗窃还是斗殴?”
“不便透漏。”
“我要去上海出差公干,要紧的事儿,耽误不得。”
胖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介绍信,信中写明,“亲责令本行业务专员楼不工赴上海公干,盼途中相关单位行驶方便,代为关照。”落款处盖着金城银行行长的印章,这是全天津最大的私人银行。
方剑持确认印章不是伪造,而这胖子一身肥肉摇摇欲坠,走两步就满头大汗的样子,全然和描述中的嫌疑人对不上号,于是便责令手下放行,让他去李唐处做登记。
待这胖子慢慢悠悠把身子挪进来,方剑持才发现,他后面竟然还跟着四个人,适才他挡得严严实实,全然没被看到。
“四个一起的?”方剑持问胖子。
胖子艰难地转过身,打量了一番身后四人,懵了。四人中的头两人听到“四个”,也也懵了,奇怪地转过身,打量后两人。
“敢情您两位是——?”
头里的两个年轻男子穿着学生制服,朝里面张望了一番,看到了之前那几个学生,急忙指着,“我们是北洋工学院的学生,跟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一起去南京。”
那教书先生立刻跑了过来,打量了一下这两名学生。“你们是——郑嘉年和陆焕生?”
“对。我是郑嘉年”,其中年纪看着稍大一点的一位说着,又指了指身旁年纪略小陆焕生做了介绍,说着给方剑持检查了两人的学生证。
教书先生将票发给了两人,告诉方剑持这两个学生不是他读书会的成员,之前没见过,就直接约在了车站见面。
两人后面又有两人,一进来就在乘客中四下张望。“咱家是贵祥商号的伙计。进来找个人。”
“票呢?”
“没票,咱不坐车,只找人,找到马上就走。怎的,不让吗?”
方剑持迟疑地打量着两人,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瘌痢头,携歪个身子,矮个子双目飞挑,一身精肉,还赤着脚,看着不似良善之辈。
“可以,但要等到案情查清楚才能走。”
那两人全然没有理会方剑持的话,推开大门,张望着就走了进来。李唐也立刻追上去,对几人信息做了登记。
待现场所有乘客信息登记完毕,李唐将登记表交给了方剑持。上面的每名乘客,都标注姓名身份,出行原由,方剑持对照着每个人的口供,审视起这份名单:
耿炳文,南开大学教务主任;王天佑,南开大学大三学生,学生会主席;贾云龙,南开大学大二学生;刘鹤,法商学院大一学生;任小满,三八女中三年级学生;胡芝芳,北洋女中二年级学生;郑嘉年,北洋工学院大四学生;陆焕生,北洋工学院大二学生。此八人响应政府号召前往南京,参加活动。
郑青云,英文小说翻译;徐暮明,小说家,笔名明月楼主。此二人为夫妻关系,前往上海,参加新书发布会。
严燕燕,演员;秦弈,导演兼编剧,刚拍摄了去年热映的电影《断魂剑》。两人为恋人关系,前往上海,回秦导演家乡探亲。
金爷,携仆人葛顺,古董商人。前往上海经商。
王桥,自称公安局刘副局长亲戚、外贸商人。前往上海经商。
夏门江氏,携婢女猫儿。前往杭州,烧香拜佛。
艾尔登斯诺克,美国人,记者。前往南京,替杂志社拍摄照片。
李大兴,回力球教练,欧阳甲、欧阳乙,均为回力球运动员,两人乃亲兄弟。欧阳乙是哑巴。三人前往青岛,参加回力球比赛。
楼不工,金城银行专员。前往上海,公干。
罗福星,陈四,贵祥商号伙计,进站找人。
方剑持点了一下登记簿,上面一共二十四名乘客。再加上包括李唐在内的十名车站工作人员,两名站岗警员,目前共计有三十六人被封在这座车站之内。这其中,除却警务人员,每个人都有作案或是同谋的嫌疑。不,连孟大梁和小江南这两个警员也不能排除在外。
方剑持反复揣摩着这份名单,思考着每个人身上的可疑之处。
一阵强风灌入,乘客们将衣领又往高处拉了不少——候车室通往站台的进站门突然开了,两名稽查队警员押着一个面容丑陋的男人进来,那男人龅牙斜眼,歪胡子,满头花白的乱发。而他此时身上穿着一件灰色长衫,身型瘦高,竟和众人所描述中的那人一模一样。他头顶右侧似乎受了伤,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此时已经干在了脸上,让他那张本就丑陋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方剑持本能地皱皱眉头,吩咐身边的警员去把艾伦叫来,先想办法处理掉他满头的血。他打量着这人,满心疑惑。此前,他已经认定所谓的穿着“灰色长袍”的家伙,必定是某位乘客易容乔妆,可没想到却另有其人。
抓他来的两名警员汇报说,这人被发现晕倒在靠近站台的股道边,脑袋上方血淋淋一个大洞,倒不知道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摔的。
方剑持瞪视着丑陋男人,等他自己回答。
丑陋男人痛苦地揉着头,“警官,这是哪儿啊,我怎么嘛儿都想不起来了?”
“是吗?你刚才杀了人,也记不起来了吗?”
那丑陋男人听到杀人,立刻吓得腿一软,几乎跌在方剑持身上。
“警官,你说嘛儿?我打小胆儿就小,见着杀鸡杀鱼的晚上都做噩梦,甭说杀人,单那把刀搁手里,腿就已经软了。”丑陋男人瑟瑟发抖,努力地揉着头回忆着,“警官,照你的意思,这车站里有杀人犯?哎呦,那可不得了。警官,指不定这人就被我给碰上了。”他说着脸上写满了震惊的表情,手一个劲儿地在旁挥舞颤抖。
方剑持冷着脸看着他,全然不想接他的话茬,便等他自己说清。
“警官,您猜怎么着?我下午来东站坐车,看到门口有人摆摊卖板栗,板栗我打小就爱吃,这出门坐车,没两斤板栗哪成呐?我一想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哦,我捡重点。我去找那小贩买板栗,那小贩一看就不像正经买卖人,贼眉鼠眼,我问了他半天板栗多少钱,他也不回答,单说外面雪太大,要找个暖和地方,让我慢慢挑。我这人哪有嘛儿心眼子啊,想也没想就信了他,跟着他往车站走,结果刚没走两步,那厮不知道突然掏出个家伙什儿,往我脑袋上一敲——嘿,我人当场就过去了。再等我醒过来,就……就碰见您老人家了。”
“你几点钟买的板栗?”
“这谁能记住啊,反正就是雪刚下小了的时候。”
“那是三点钟。”和孟大梁看到小贩进入的时间一致。这丑陋男人说话满脸恳切,描述那小贩容貌,也和孟大梁提到过的一样。
方剑持问那两个警员,搜查的时候,可看到其他可疑的人。警员摇摇头,说整个站台两边都搜了个遍,连那趟停在轨道上的货车也搜过了。但发现有辆货车停在站台边,车上还装着瓜子板栗,都已经冻成了冰块。
那丑陋男人听到这里,突然大叫起来,“对对对!我说那厮顶奇怪了。大雪天卖板栗也就算了,冻的像块铁似的,价格还比永乐巷贵一倍,这不存心糟践人么。警官,你说这厮会不会是个拐子?我听说现在有种拐子,不拐女人小童,却专拐如我这般的精壮男子,割下心肝脾肺肾做药材。哎呦喂警官,我该不会是差点就没了小命吧?这地界可是火车站,保不齐给我直接杀了,运到哪儿去喽。”他越是越是慌张无措,说道“差点没了小命”,眼泪花儿都几乎要掉下来了,虽略显夸张,却又极具诚意。
方剑持心中不禁暗讽,就似他这般病恹恹模样,还敢自称精壮男子?他让人从站台上将那货车找了来,他踢开货车下面的挡板,里面全然是空的,装个人绰绰有余。但他实在想不明白那小贩为何要把这人带进站台。
艾伦女士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赶来,适才她一直在站舍的休息室内休息、填写着法医报告。她在成为一名法医前,曾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她从随身的皮箱里掏出了纱布药水,帮那个丑陋男人清理了伤口。在听方剑持讲述了这人被抓的经过时,艾伦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你是说,他是在案发前被人打晕,带到站台里的吗?”
方剑持听出了艾伦的弦外之意,怀疑地打量着那丑陋男人。
艾伦用纱布一圈圈缠在了那丑陋男人的头上,在他头发后面打了个结。她抬起手,看到手上面沾上了白色的东西。
“听说爱撒谎的人,比普通人更容易生白头发。”
那个丑陋男人突然脸色一凛。
“古德伊文宁,这位洋姐姐,你老人家医术如此高明,竟原来还会看面相?”
丑陋男人说着就要起身,艾伦一把抓住了他脑袋后面的纱布,他立刻疼得连连叫唤。方剑持看出端倪,急忙上前扣住了男人的肩膀。
艾伦拧着他头上的纱布,“伤口明显是刚刚造成的,这小子满嘴谎话,你们还是好好查清楚。”
那丑陋男人满脸尴尬地堆笑着,看着方剑持,方剑持瞪着他,目光如刃。
“警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方剑持的手已经往他脸上伸去,“嘶——”地一声,将那条八字撇假胡子整条撕了下来。男人痛地“嗷——”地大叫一声。这声音不禁引来了周围的乘客,也将那个瘌痢头和他的同伙注意力引了过去。
瘌痢头往那丑陋男人的方向看着,可方剑持和几个警察挡在那里,他也看不清那男人的样貌。
那丑陋男人嘴上胶水被撕掉,历时红肿起来,他痛苦地揉搓着,嘴里那口假牙一时间也噙不住,滑脱了一截。方剑持又是一愣,一把捏住他的脸颊,伸手便毫不客气地将整幅假牙掏了出来。
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展露在方剑持面前。
那瘌痢头自然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副面孔,他双眼一亮,伸手招呼着身后的同伙。
方剑持先是微微愣了片刻,随即,全身生出一种被欺骗后的剧烈愤怒,他一把揪起那男人的衣领——
“小子!知不知道欺骗警官可是大罪!”
他几乎将那人提起来,那人怀中,突然便有什么东西铛啷啷掉落了出来,是一份简报,报纸里夹着一张名片和一块金色怀表,表盖上印着一个女子的照片,清秀端庄。
男人想要去抢,方剑持已经先行一步将名片捡了起来,上面印着“启真侦探事务所,关宝驹”,他随即捡起金表,打量着表盖上的照片,又看看那男人。
“这是你的?”
“快还我!”
方剑持双眼一眯,将那张名片和表都一起装进了衬衣兜里,同时,从腰间提起了一副铁手铐,将男人两只手钳了起来。他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凶手”。
方剑持不再和这男人废话,让手下押起男人就要送到站舍审讯室中。
就在这时,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瘦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一把抱住了那个男人。方剑持一愣,低头看向那男孩。男孩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生的十分俊俏,他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地看着方剑持。
“叔叔,求求你,别抓他!”
那男人也是一愣,低头看向那孩子,待看清他的容貌后,他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再做声,便由那孩子闹着,等待着失态发展。
“哪儿来的小孩儿?”方剑持大喊着,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可看乘客们的表情,显然对这孩子都一无所知。孟大梁也懵了,自己这么多年站岗可从来没看错过,可也压根没看到这孩子何时从哪里溜到站上来的。
“爹不是坏人,爹是去给宝宝买糖炒栗子了。”
听到“爹”这一声,男人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连声咳嗽起来,震惊地看着男孩。男孩也毫不畏惧地盯着男人的眼睛,看着看着,竟有两道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爹?”方剑持顿时停下了脚步,震惊地看着男孩。“他是你爹?”
男孩肯定地点了点头。“爹,宝宝想吃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