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正要叫下一个人进来,一名稽查队警员突然快步跑了进来。
“报告!有位乘客试图闯关离开!”
“一个个的都配着枪,这种事还用汇报?”
那警员犹犹豫豫地凑到方剑持耳边,“他说,是咱们刘局长的小舅子。”
方剑持确实听说过,副局长刘崇礼有个小舅子一直在上海做外贸生意,却从未见过。
方剑持透过玻璃往门口望去,那个一直提着个巨大箱子,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和稽查队警员们理论着。
重点嫌疑人之一,正好去会会他。方剑持揉揉脑袋,往车站门口走去。
“听说这位先生和刘局长相熟,尚不知尊姓台甫?”
自称刘局长小舅子的男人回过头,轻蔑地看了方剑持一眼。
“鄙姓王,刘局长夫人正是长姊。”
方剑持回忆起曾和局长夫人在大华餐厅见过一面,她一口浓重的沪音,和眼前这位自称她兄弟的男人口音全然不同。
“我有要紧的事回上海,你封站查案我不干涉,我现在要去总站换另一班车,你让他们走开。”
“王先生,我早问过李站长,总站今晚只有一趟去济南的车,到上海最早的车,也是明天一早。您想去上海最快的方式,就是在这里好好等着。”
方剑持说着,打量着这位局长小舅子手中的巨大行李箱,大的足足能容下一个人来,据孟大梁描述,他从进站时就一直拖着这只箱子,李唐问过他用不用寄存到仓库,他都拒绝了。他不管多麻烦都拖着那箱子,就算出去上厕所时,也从未离开过手。
“我乘哪班车,你区区一个小队长凭什么决定,本人就算不去上海,也不会配合你这儿被人当犯人一样审!”
“小舅子”说着就推开稽查警员,硬往外闯。
方剑持抢上一步拦在他面前。
“你敢!”方剑持一声厉喝,全然不顾“小舅子”的颜面。两名警员也急忙配合方剑持,举起枪拦住了“小舅子”。
“小舅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比海河的结冰还冷。
方剑持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僭越,又往后退了一步,微微点头——
“王先生,在下乃是直属稽查队总队长,级别与总督查相当。对各场所进行封闭管理,完全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如果您一定要离开,我即刻派人回公安局请示刘局长本人,只要有他的批条,我立刻亲自送您出去。”
“你算什么东西,敢拿上级压我?老子就算真是凶手,也有的是法子不让这案子送到法院去!”
“小舅子”嚣张的气焰,顿时激起了方剑持的叛逆——
“那就别怪在下无礼了,警官手册中白纸黑字,在在逮捕过程中,疑犯若有任何暴力违抗的行为,警员是可以开枪抓捕的,无须承担任何后果。”
方剑持说着,撩开大氅,亮出他别在腰间的左轮手枪。
“小舅子”只是瞪着他,一时气的说不出话,而他一转头,看美国佬正躲在一张长椅背后,给相机安上了一只新的镁光灯泡,对准着自己。他急忙转过身,躲回了候车室,他适才高涨的气势也一去不回。
“方、剑、持对吧?好一条警犬!你等着革职通报吧!”
“那就麻烦顺便做个笔录吧。”方剑持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舅子”强咽下了这口气,乖乖地跟着方剑持进入售票室。他顺着局长夫人的话题讲述了自己如何常年往返津沪和洋人做外贸,而这次回上海,是要谈一桩十分重要的生意。方剑持要求“小舅子”将他那大箱子打开检查,“小舅子”再次搬出了刘局长说事。
“这是我姐夫托福我带去上海的,都是紧要的东西,倘若被你损坏,你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方剑持根本不信刘局长这套,他伸手就要去开那箱子,突然感觉,腰侧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住了,他一低头,发现“小舅子”正握着一把勃朗宁袖珍手枪抵着他。他两人都躬着身子,旁人全然没有察觉那枪的出现。
方剑持下意识手也往自己的腰间摸去,可“小舅子”枪又往他腰侧进了半寸。
“方剑持,我的手再怎么也比你快。”“小舅子”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方剑持能听到。
“你敢开枪,他们就也敢。你出不去。”
“年轻人,做人要懂得留出余地。我给你个面子,配合你调查,但箱子里的东西,你不许碰。”
方剑持想了想,手慢慢从枪套上划开了。“小舅子”也悄悄将袖珍手枪放回了西装内侧口袋中。
李唐到底是见过大风浪的,他知道这“小舅子”必然不是善茬,普通人不会这么了解法律,也断然不会对刘局长的家室那般清楚,他的口气,像极了政府机关的老爷们。他见方剑持这人脾气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生怕他把事闹大了,他走近方剑持,拍了拍。
“他这箱子进站后,就一直在仓库放着,刚才取出来,凶器不可能在里面。”
方剑持冷哼一声,猜想此人如此宝贝这箱子,其中必然不是金银细软就是古董宝贝了,他清楚,最近日本人活动频繁,天津一直不安全。凡是有些门路的人物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贵重东西往南方送。眼下他见李唐给了台阶,便也顺势就是,让李唐把“小舅子”送回贵宾室中了。李唐要帮“小舅子”将行李送回仓库,“小舅子”却连连拒绝,怕被方剑持得了空,打开内容查看,自己也不嫌麻烦地将大箱子拖回了贵宾室,放在榻下的空隙中。
李唐特地命厨房给“小舅子”送去了鲍鱼羹,当做是给他赔罪了。
方剑持之后又依次审问了那位老妇人和她的丫头,那两对年轻夫妇以及那个洋人。
老妇人江白氏本就是淞江人,来天津探亲,声称此次乘车先去杭州灵隐寺礼佛,随即再回淞江;说家徐暮明和他妻子郑青云两人是受出版社邀请,去上海参加作家“悬胆”的新书发布会;那位年轻情侣不愿透漏姓名,后来在方剑持威仪之下,才扭扭捏捏承认,女子是当红影星严燕燕,男子则是知名导演秦枕戈,两人因为秘密地下情,正在躲避新闻记者的追踪,准备前往青岛“度蜜月”。美国佬艾尔登.斯诺克是一名记者,在南下为杂志拍摄各地风景专题。
几人也都承认离开过候车室,去站台或是抽烟、或是透风、或是找列车员询问事情,却都声称不认识死者。
方剑持在每人叙述时都仔细打量,这其中的几位女士身材都比较瘦弱,徒手杀死一个成年男性,并且一刀毙命,实属有困难。而那个美国记者,虽然拳头大的像能打倒一头牛,可他作为一个洋人,即便真做了杀人犯,也是交由各租界的工布局处置,他们既擅长包庇,又很会钻律法空子,一般来说,杀人案无非送回本国待上一阵子,便能轻易脱罪,没必要绕那么大的圈子掩饰身份。剩下的人中,那对小说家夫妻他初步打过交道,觉得那自称小说家的丈夫像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而女明星和她的导演情夫,自打进站便始终在贵宾室内未曾离开,像是对外界之事没有丝毫好奇。
之后,方剑持让祝福带人检查了每人的随身行李,除了“小舅子”死活不配合外,其余人的行李都被详细搜查过,祝福还将内容列了个清单交给了方剑持。可是其中都没有可疑的发现。
这一番审问又闹腾下来,时间已将近七点。候车室内,夕阳落幕,四周一片幽暗。外面搜索的警员陆续回来,说在站台四周已经详细搜查了,没有任何可疑发现。
“队长,已经快七点了。还要继续吗?”祝福有些担心,刘局长嘱咐过,要方剑持赶在八点之前破案回局里。
“那个小贩的下落,凶器、灰色长袍,还有死者失踪的领带。什么都找不到?”
警员们看着方剑持的脸色,几乎不敢回答。“长官……没找到……还剩一小队人,在沿着铁轨继续搜……但实在太黑了,就算有凶器掉在轨道上,恐怕……恐怕也看不清。”
“不行!必须给我搜到!看不见就点上火把,沿着每一寸铁轨,那些石头缝里,给我仔细找,找不到,就不许停!谁不找,一律按违纪处分,停薪两个月!”
警员们一个个冻的手脚通红,说话的时候,几乎在发颤,可看到方剑持如此急切,只好紧咬牙缝,准备继续搜查。
李唐看到警员们都十几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一个个稚气未脱,颇有些同情起来。他急忙过来拉住方剑持。
“还有一个小时车就到了。警官,在下冒昧,万一调查真的没有任何结果,公安局一般会怎么处理?”
“李站长,你好像很关心这案子?”
“警官误会,我是看外面雪又要下起来,担心咱们这么查下去,事倍功半。”
方剑持轻哼了一声,“没有什么一般不一般。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如果是刘局长,他大概会为了节省警力,暂时停止调查,如果一个月内都没有人提供线索,大概便作为悬案处理了。”
“那咱们……?”
“刘局长是刘局长,方剑持是方剑持。这案子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没抓到凶手前,谁也不能上车。”
方剑持见李唐要反驳,立刻打住——
“李站长,交通局那边有任何问题,我方剑持会一力承担。你只是个副站长,职权在我之下,你听令行事即可,我保证上面不会为难你的。”
李唐为难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多了几份凝重。望海楼的方向,响起了七点的钟声。
李唐看看窗外,夕阳落幕,黑暗已经自远处笼罩而来。雪又有要下大的迹象,站前广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了。
“八点……看来车恐怕未必会到了。”李唐低声嗫喏了几句。
方剑持看看外面,又看看这些青涩的缉查队小警员们,这些年由于警察经费常年不足,他们的冬季制服已经破烂不堪,家里有条件的,尚且打着补丁,条件差的,便棉絮纷飞,几乎要破成了单衣。方剑持敛了敛身后厚实的大氅,不由得也涌出一阵心酸。
“搜查还是继续。不过,剩下的人,分成两组,轮流在候车室休息休息吧。祝福,去让厨房准备些吃的,再将火生的旺些!”
“是!”祝福爽利地答应着,往厨房跑去。
李唐见方剑持放松下来,也舒展了一下筋骨,起身便往外走去。方剑持突然叫住了他——
“李站长,你去哪儿?”
“今晚恐怕不会有点了,我想起仓库里还有些马灯,我去取来照明。”
“李站长,这种小事交给下属去做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那些东西堆在仓库里不知多久了,他们未必找得到。”
李唐推脱着就要往外去,方剑持突然不客气地站起身,看着李唐。李唐想了想,伸出头喊了高德友进来,让他去和梁丽珍一起去取马灯和灯油,这才又坐了回去。
林宝是负责后勤的,去厨房准备了晚餐。李唐事先吩咐了他,如果车一直没到,就将贵宾室的晚餐发给全部乘客,以此来安抚乘客情绪。
贵宾室晚餐是本地最有名的利顺德大饭店提前搭配好的餐点,装入餐盒,每日中午差人送来,再由负责后勤的列车员林宝在站舍餐厅进行加热处理,和新做出来的全无二致。餐食按中式、西式区分,中式是八珍豆腐、白烧牛肉与松茸汤,西餐则是咖啡、牛排和起司面包,两种餐券都是一元二角钱,这价格,足够几个小伙子在天津随意一家餐厅,饱食一顿了。
高德友和梁丽珍取了灯回来,依次挂在了候车室和车站各处。灯火虽然微弱,但当光亮聚集在一起时,还是给这不大的候车室带来了许多光明与温暖。人们逐渐安适下来,开始享用起美食。
贾云龙和刘鹤第一次吃到西餐,兴奋地狼吞虎咽,差点呛得背过气去。
小说家大肆赞美着西洋美食的分餐制,认为这代表着人类的理性进步。
老太太全然吃不惯这些食物,全部让小丫头吃了,自己则继续吃着行李里的素斋面饼。
金爷和“小舅子”却不断抱怨着外面那些乡巴佬,根本不配享用高档的饮食。
候车室里弥漫着一段难得的安逸。
林宝给李唐和方剑持也送去了晚餐,让方剑持放松休息片刻。方剑持毫无胃口,只是大口地喝着咖啡。
李唐问方剑持还有什么重要问题,方剑持却不紧不慢,给李唐倒了一杯咖啡,他说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连着忙活了几个小时了,也该休息片刻了。
方剑持随意地询问着李唐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关于他是哪里人,他何时来天津东站工作,他家里有什么人。
李唐都如实回答,保定人,18岁招工来到天津铁路局工作,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家里有个妻子,有个五岁半的儿子。他一边说一遍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烟来,要给方剑持点上。方剑持说自己不抽,李唐便又将烟塞回口袋。他那盒高档三炮台烟只是用来处理车站事务用的,他自己却不抽。
方剑持仔细打量着李唐,他脸上总挂着一副诚恳认真的表情,给人强烈的安全感。他经验丰富,看似复杂的局面,总是能被他举重若轻地化解掉,这样的人,看似没什么太大的魅力,却让人不得不信服——这样的人,往往有着超常的智慧,这种智慧,让方剑持觉得有些可怕。
从他回到候车室,询问第一名乘客时,他对李唐就产生了一种极大的违和感——每个说自己曾见过死者的人,都说死者曾和一个穿着长衫、带着帽子的人见过面。可竟没有一个人描述出了那个嫌疑人的长相。
究竟是有人撒了谎,还是真的没有人看清嫌疑人,而被人有意带到了某个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