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舅子”(中)
李斯坦2024-02-24 20:004,754

  林宝又一次被叫了过来,李唐被带走后,他和高德友成了车站管事之人,被呼喊来去。高德友性格大咧,做事没那么细心,而林宝则多少有几分李唐的模样,事无巨细,忙得不可开交,方剑持每次看到他时,都觉得他看起来有种心不在焉的疲惫。

  林宝告诉方剑持,咖啡是下午五点多才煮上的,用的是专门的咖啡壶,他天生有洁癖,每次煮咖啡前,都会把咖啡壶和咖啡杯、汤匙洗得干干净净。咖啡粉是利顺德自己的品牌,都是对方提前磨好、包好和餐食一起送来。今日晚餐送餐时,他按惯例将咖啡壶和杯子统一放在餐车上,谁需要咖啡,便现场取用倒出,所以,在咖啡送到每人手上之前,根本无法确定谁会喝,又会在合适去喝。

  小说家夫妇、美国记者、贾云龙、王天佑、严燕燕和秦枕戈都喝了咖啡,自然都没有任何事。方剑持和李唐也喝了,但是时间靠后,是第一壶倒空之后新煮的。

  方剑持反复地询问林宝如何倒咖啡、如何端给乘客的细节,想确定这中间有没有可能被人趁机下毒,林宝被问得将“不耐烦”写在了脸上,他对方剑持虽然一直保持着恭敬,却显然做不到李唐那般殷勤。

  “警官,您今日已经是第二次问我下毒的问题了,若真怀疑我,干脆将我直接捉了去好,何苦百般刁难?第一,我一早就在车站工作了,并不知道今天有哪位乘客会来乘车,中途也没有机会去准备毒药。第二,我分发晚餐时,有几十双眼睛像饿狼一样看着我,我哪怕是将一根头发掉进去,他们恐怕都会把我撕碎。”

  祝福想起晚餐时的情景,也认定当时并没有机会下毒。

  那就是牛乳和方糖块了,牛乳放在瓷瓶中,方糖块叠放在糖盒内,两样都在餐车上放着,有需要的乘客便自己直接取用。

  “但这两样都是所有人共用,又怎能做到只给某一个人下毒呢?何况几乎每个喝咖啡的人都加了糖和牛乳。不喝咖啡的,也有要了热牛乳喝的,也不见其他人中毒!”林宝极力地排除着毒药是在晚餐时下的可能性。

  “不见得!”方剑持突然想到了什么——“牛乳是所有人共用的,无法下毒。可方糖却不一定,倘若有人在取用方糖后,将事先放有砒霜的方糖放进去,就可以下毒给之后拿取方糖的人。”

  “可是糖盒中那么多块方糖,如何知道下一个人会拿哪一颗呢?”祝福问道。

  “那就要看,这些方糖是如何摆放的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方剑持让林宝将之前没用完的方糖端了过来,方糖摆在盘子里,自上而下,如金字塔状排列。此刻顶端的几层已经被人用光,只剩下下方凌乱放置着几层。

  “如果上一个人在拿方糖时,将同一层的方糖都拿光,并刻意只剩下一颗,此时下一层的方糖还没有动,拿取会相对麻烦,那么图方便的人便会先行将剩下的那颗拿走,再考虑拿下面的。”

  这种方法未必能保证将毒药精准投放到死者杯中——若下一人不惜麻烦一些,从下层直接拿取糖块,那么这一推理便不成立。方剑持自然也考虑到了,但咖啡倒出后,咖啡便一直伴随着死者用晚餐,并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除了倒咖啡这短暂的时间,凶手再没有其他时机下毒了。

  贵宾室的晚餐是最先送去的,林宝想起,最先取用的是那三位回力球运动员,那位教练李大兴帮欧阳两兄弟取了牛排后,自己倒了杯咖啡,双胞胎兄弟不喝咖啡,李大兴便帮两人倒了牛奶,随后确实连加了不少糖块。那之后餐车便到了“小舅子”面前。咖啡刚煮开非常烫,他倒了一后,加了糖却没立即喝,一直晾在一旁,直到饭碗快结束才想起来——喝了一口便倒掉了。看来那一口,毒药的含量却足以致命。

  “那三个人呢?”方剑持想起,很久没看到李大兴和欧阳甲、欧阳乙了。

  正说着,李大兴带着欧阳乙回到了候车室,看到地下躺着的那位,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身后的欧阳乙也嚎叫了一声,但很快想起自己“本应”是个哑巴,随即吱吱呀呀了几句,指着尸体,一脸惊讶地看着方剑持。

  方剑持看两人鞋子和裤脚都是湿的,鞋边缘还有未融化的雪渍,知道两人必定在外面呆了许久,他怀疑地瞪视着两人,“你们去做什么了?”

  哑巴欧阳乙吱吱呀呀半天,明知道自己解释不清,却仍故意指手画脚,像是再给李大兴留足思考的时间。李大兴说,突然想起来有批货是不带去青岛的,要等下个月,便和工人说了声,先将剩余的货搬到东货厂去,免得一直占着库房的地方。刚才就是去点货了。

  “那个大胡子呢?”方剑持是问欧阳乙的双胞胎兄弟。

  “在茅厕,晚上吃坏了肚子,正窜稀呢——小乙,你快去看看你哥,怎么半天还不回来。”李大兴说着,往欧阳乙手中塞了些草纸。

  “不必,祝福,你去把人带回来!”方剑持显然并不相信李大兴。

  祝福刚到门口,就和随后回来的欧阳甲迎头碰上,欧阳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头上包着个头巾,脸深深地埋在了头巾里。

  方剑持瞪视着他这幅模样,问他在干嘛,他看了看李大兴的眼色,支支吾吾地说,适才受了风寒,头疼。

  方剑持没再理会,将小舅子被毒杀的情况告诉了三人。还没等他说完,李大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叫起冤枉来了。

  “亲祖宗青天大老爷,我和那位兄弟无冤无仇,嘎哈要他命啊?那兄弟打从进来起,瞅谁都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就没把我们三个放在眼里,我们自然也没啥可跟他说的。再说,俺们三个大老爷们儿,真想干他直接就干,何必用下毒这种损招。”

  这话说的倒极是有理,但三人今天的行踪实在太过诡异,方剑持要再次打开三人的包裹进行检查。

  “之前问话的时候不是都查过了嘛?大老爷们出门,就那点东西,有啥可瞅的。”

  方剑持不由分说,在李大兴身上摸索了一遍,随即又搜了欧阳甲、欧阳乙,没发现异常,又将三人的旅行包交给了祝福。祝福反复查看,里面无非是之前就看到过的、各种换洗衣物、鞋油、干粮,并没有那支丢失的手枪,也没有能装盛药物的器皿,更没有闻到任何的金属气味。

  一直跟在方剑持身后那小小的身影趁着所有人全神贯注地听着案情,推门爬了进来,钻身躲在床下。他偷听了一会儿大人们的谈话,将祝福检查完的行李拖至一旁,又翻看了一遍。

  突然,那个稚嫩而冒着傻气的声音从方剑持身后传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他用手指捏着一只崭新的白布袜,奇怪地打量着。

  “这是啥啊?”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方剑持回过头,竟然是关宝宝。他一把抓起关宝宝,拎到自己面前。

  “你这小鬼,到这里作甚?!”

  关宝宝又晃了晃那只袜子——“叔叔!这是啥啊!”

  欧阳乙抬头一看,那正是自己包中带着的换洗袜子,急忙一把从关宝宝手中夺了过去。他咿咿呀呀几声哑巴的抗议,将袜子叠了起来。

  “快出去,别在这儿捣乱!”方剑持抓着,推开门关宝宝就要往外丢,一旁的金爷突然忽悠悠来了一句。

  “等等!让我瞧瞧?”

  他本病恹恹靠在床榻上,突然一股脑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欧阳乙身边,夺过袜子凑这灯看起来。祝福正纳闷,这些人怎的这般无聊,将一只臭袜子抢来抢去,金爷突然大肆“呦——!”了一声。

  只见他两手分开提着那袜子拇指和小指之处向两边分开,这袜子竟是在拇指处分离开的。

  “这不是小日本子穿的足袋吗?!”金爷的脸上泛着发现宝贝似的得意,颇有些阴阳怪气地看向欧阳甲、欧阳乙两兄弟。

  方剑持并没有仔细见过日本人的袜子,但仔细想来,经行日租界时,常见到日本人穿着木屐,若不是这种分指的袜子,也难以穿上。而这种袜子,在别处却几乎从未见过。

  方剑持抢过袜子看了看,又打开两兄弟的行李翻找,在换洗衣服中,都夹着这样几双足袋。祝福没有见过这东西,所以反复查看行李也并没有发现异常,此刻看到欧阳甲乙兄弟的表情,知道这话并没有说错。

  金爷见有了方剑持撑腰,立刻又卖弄起来,“听说小日本子总穿木屐,所以大拇哥和二拇哥之间都会生出厚茧,穿普通袜子难免磨脚不自在。这就叫猴子拉弓,学人样——甭管穿衣打扮学得跟咱们再像,就这长年累月的习惯,这辈子都甭想改喽!”

  所有人听到金爷这话,齐齐望向三名回力球运动员,欧阳甲、欧阳乙面色铁青,却一动也不敢动。眼下何梅协定的墨迹还没有干透,一二九的怒火也尚在蔓延,日本人的各种资源掠夺,政治分裂行径历历在目。全天津的男女老少,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地痞流氓,几乎没有不痛恨日本人的。

  李大兴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封运动会的邀请函给方剑持,“警官,我可是地地道道沈阳人。这有运动会亲发的邀请函。”

  邀请函上面的确写了苏家屯人氏李大兴的名字,还盖有民国体育竞进协会的公章,方剑持冷哼一声,指着欧阳甲、欧阳乙。

  “那他俩呢?”

  欧阳甲、欧阳乙并不回答,李大兴看外面候车室,已经有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在好奇向内观望,他急忙关上了候车室的门。

  方剑持见状,已经知道了答案。

  “警官,他俩的确是日本运动员,我是他们教练。”他说着拿出两张运动员证交给,上面分别印着“满洲国”山崎修一、山崎修二的名字,“竞进协会办这次运动会,目的就是邀请各国运动员进行体育与文化的交流。俗话说得好,政治归政治,体育归体育,各位在天津也都是叫的响的人物,咋的,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非要用国家名字刁难人?再说了,这运动会既然能办,说明是上头许可的,连上面都不觉得有啥问题,咱们又何必指手画脚呢?”

  金爷反手一个巴掌抽在了李大兴脸上,“狗日的汉奸,瞧把你能耐的。日本人杀你爹杀你妈,你还在这儿舔他们皮眼子,要不要脸呐?!”

  李大兴叫了一声,伸手就要往金爷脸上抓,他身材魁梧,比这干巴瘦的金爷几乎宽出两倍来。可一想到外面那群学生,他那手就不敢伸出去,最后还是往自己脸上捂了过去,瞪着金爷,却一声不敢吱。旁边的欧阳甲和欧阳乙见状,低声说了几句鸟语,李大兴急忙伸手阻止两人,哇啦哇啦对两人说了一通,看意思是不要两人把事情闹大。

  方剑持这才意识到,欧阳乙并不是哑巴,他一直不说话,大概是因为不会说中国话,却不知道为何此刻连欧阳甲为何也一言不发。他寻思,王部长不是普通人,倘若这两人真是杀人凶手,那动机便不可用寻常凶杀案来审视了,轻则是扰乱治安,重则——若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随便一闹,便成了国家大事。

  “这光景还办什么狗屁运动会!队长,我把他们抓了送回公安局去!要是局长怪罪,你就说是我无视法纪命令,执意要这么做。”祝福瞪视着两个日本子,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方剑持想起早上在望海楼教堂发生的那起命案,将祝福硬是按了回去。

  “投毒案我自会详细调查,至于你们三个,这事最好和你们无关,否则,我方剑持绝不会让你们能轻松离开天津。”

  方剑持让祝福将尸体也先搬到信号楼去,将贵宾室就此封锁,三人不许离开,随时接受调查。

  “外头冷得跟冰窖似的,要出去也该是他们出去,凭什么让我们出去?”金爷满嘴抱怨着。

  “您要是嫌冷,就和他们一同呆在里面。但这三人可能是投毒犯,你自己决定。”

  “狗才要跟狗日的小日本子呆在一起呢,顺儿,找件袄子披上,咱们外头去。”金爷说着,和葛顺一起收拾了东西从贵宾室搬了出去。方剑持让祝福对外宣布,“谁也不许随意打听里面的事,否则一律关进去!”

  贵宾室的门无法上锁,方剑持派了两个人守在门口。

  关宝宝还在好奇地观察着那两个日本人,方剑持一把将他抓了出来,关宝宝大吵着要回去找爹爹,却被方剑持一把薅了起来——

  “小孩,你怎么知道那两个有问题?”

  关宝宝一脸恐惧地看着方剑持,不断地大叫着“放开宝宝!放开!”

  方剑持又厉声问了一遍,关宝宝吓得双目含泪,几乎哭出来,“宝宝不知道,袜子,臭!”

  方剑持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掐着关宝宝的后颈,关宝宝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孩,我知道你在装傻!你继续装,要是让我发现你和案子有关系,我一定开枪毙了你!”

  关宝宝突然双手一抓,使劲抓住方剑持的双肩,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随即,头狠狠地往方剑持胸口撞去,那力气大的惊人,方剑持一个吃痛,手松开来,关宝宝立刻跳了下去,一溜烟跑开了。跑到数米远,他回过头,冲着方剑持吐吐舌头,做出了一个鬼脸。

  方剑持几乎就要摸枪,想了想,手又放了下来。

  艾伦最后从里面出来,将一枚手绢摊开来——是一枚圆形木片,两面涂上了白漆,标记着一个阿拉伯数字10,“这是刚才从尸体身上掉下来的,看起来,像是某种货币。”方剑持接过那木片,瞳孔突然放大了,那时一枚意租界特有的地下赌场筹码,他虽然不知道王部长从何处获得,但他明显认出来,这和之前那个“私家侦探”从身上掏出来过的那枚白色筹码,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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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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