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已经被我革职查办了,稽查队从现在开始,一律由我指挥。所有人,立即缴械!”
受伤的方剑持被两名巡警架着,被陈瀚荫像展品一样展示给祝福和稽查队众人。这些稽查队队员都是方剑持亲自挑选训练的亲信,看似隶属于公安局,实则只对方剑持言听计从,他们见队长这般被人凌辱,各个义愤填膺,想酝酿出一场更大的暴乱。祝福手中暗握着马鞭瞪着陈瀚荫,做好了当这场暴乱领导者的准备。
方剑持看到了祝福的表情,有气无力地呵斥了一声,“祝福,带人缴械。”
祝福震惊地看了一眼方剑持,不相信他竟然会对陈瀚荫妥协,“队长,咱们这么多兄弟……?”祝福不甘地看着陈瀚荫和那些巡警。
“听话!”方剑持这一声很是严厉,祝福自然知道自己这些人和陈瀚荫对着干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只是不甘。
陈瀚荫告诉在座的人,自己已经查清,今日的这起凶杀案,和共党活动密切相关,从现在开始,方剑持已经被正式免职,车站内一切事务,都由自己全部接管。而他已经查明,共党就在在座的十几名乘客之中。接下来,他不会给任何人机会了。
陈瀚荫让郑嘉年查点了一番站内的人数,和方剑持所记录的乘客登记名单与职工笔录一一核对,死的、失踪的数目逐一做了清点,发现此时有六个人下落不明,李唐、侯双贵、严燕燕、山崎修二,关宝宝,以及熊鹏飞。
车站两侧进货口一直有司令部的人严防死守,车站两侧,隔着海河和华家台杂院的铁栅沿线,也一直有巡警在来回走动搜查,这些人只可能借着黑夜藏在车站的某处,绝无逃出的可能。
熊鹏飞自从检修工黄良玉那里得知了炸弹的所在后,立刻按照平面图中标记的位置开始逐一排除炸弹,从货厂到站台,几百米不算长也不算短,但由于天色过于昏暗,地图位置又不够精确,熊鹏飞每找到一处炸药点,都要花费许多精力。
终于,有四处炸药点被熊鹏飞发现,他小心翼翼地剪断引线,拔出雷管,找出了四团粉状炸药。这种粉状炸药是日本军方最新研制出的,便于携带,而且加入了粘结剂,可以如泥团一般随意塑形。他将四团炸药汇集在了一起,藏在了身上。
可他来到站台附近,找到了黄良玉提前给日本人做的标记,却并没有在附近发现炸药的所在。他沿着轨道一直敲击,在每一块枕木下探寻,一无所获。有一种可能,那几个日本人还没有来得及放置最后一块炸药,就被关宝宝给发现了;但他更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日本人担心地图被泄露,故意将一块炸药,没有按照地图放置。按照地图自左至右,空间自东向西的顺序,这最后一处炸药最靠近站台和候车室,一旦爆炸,将产生最大的危险。
可就在这时,陈瀚荫的巡警们却突然齐齐围住了熊鹏飞,将他带进了候车室中。熊鹏飞知道陈瀚荫已经盯上他了,可是自己一直在专心寻找炸药,根本没来得及处理自己身上藏着的那个东西。
一进候车室,熊鹏飞就看到了满地的血和被白色床单蒙起的赵一鸣与刘鹤的尸体。方剑持脸色苍白,肩头沾满了鲜血被人守在一旁。
熊鹏飞的心猛然“咯噔”了一下,眼神立刻从方剑持身上移开了,他担心他对方剑持的过多关注,反而会引来陈瀚荫的怀疑。
陈瀚荫说,已经给了每个人检举的机会,既然没人说实话,只好麻烦一点,一个个审讯了。他早就觉得这个叫“关宝驹”的私家侦探太多可疑了,但却一直没对他动手,而是在默默观察,他想知道方剑持和熊鹏飞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看得出来,方剑持对熊鹏飞的被抓很是紧张。
熊鹏飞被绑了起来。陈瀚荫手中拿着方剑持之前的调查记录——
“私家侦探,你的身份及口供都非常可疑。你说自己是来车站找一个叫‘熊鹏飞‘的人,那你能说出雇你来找人的金主的身份吗?我马上就可以派人去核查。”
“我开始以为死者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才要求参与调查。不过后来发现,我要找的人似乎并不在车站。你想知道的事情,那位方警官已经派人核查过了。你不信可以问他。”熊鹏飞说着,低眉看了一眼方剑持。
方剑持并没有核查过熊鹏飞所说的金主,他根本没有相信熊鹏飞的话,但他知道熊鹏飞和案件无关,如果陈瀚荫问的话,他愿意为熊鹏飞撒这个谎。
可陈瀚荫看着方剑持只是冷笑了一声,“我根本不相信他。”
陈瀚荫说着冲郑嘉年使了个眼色,郑嘉年和陆焕生立刻一起在熊鹏飞身上搜了起来。
方剑持莫名地紧张起来,他知道那本“字典”此刻还在熊鹏飞身上藏着,如果是陈瀚荫,一定能发现那字典的异常。
陈瀚荫的斜前方吊着一盏马灯,方剑持从兜里摸出了从熊鹏飞身上搜出的那枚筹码,瞄准了马灯想将筹码弹射过去。他手指刚要发力,手腕却被人抓住了,一转头,艾伦正严肃地看着她。艾伦没有说话,微微地摇了摇头。
陈瀚荫察觉了异常,转头看向方剑持,艾伦立刻说道,“他有晕血症,我要给他止血,不然他马上就会晕过去。”陈瀚荫瞪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艾伦便拿来皮箱,掏出酒精镊子,开始帮方剑持清理伤口。她清理时,用酒精在方剑持的胳膊上写下了一串英文单词,告诉方剑持,陈瀚荫已经对他起疑,不管任何情况,都不要公然行动。
没一会儿,郑嘉年从熊鹏飞身上搜出了一个油纸包。
所有在场的人,有关无关的人都紧张地盯着那只油纸包——一个人将油纸包藏在内衣的最深处,那一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其中有一个人的眼神最为紧张。
那人自从陈瀚荫宣布开始举报以来,就极少说话,为掩盖紧张,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她丈夫看出她神情异常,问她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吗,她摇摇头,沉默着。她手里藏着一只钢笔,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桌下写着什么。
郑嘉年将那油纸包递给了陈瀚荫,陈瀚荫拆开油纸包,里面漏出了一块方形如砖块大小的东西,质感有些柔软,像是由某种泥团捏成的,陈瀚荫端详着那“砖块”,显得很是意外。
方剑持的心本来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看到这奇怪东西,却松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
“你到底想搜到什么?”
陈瀚荫提起拐杖就往熊鹏飞身上披,熊鹏飞急忙闪开,他大叫着,“炸药!是炸药!早跟你们说了有炸药,你就是不信。”
一瞬间,陈瀚荫的手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那团“砖块”几乎抖落在地,他急忙将那东西抱回去,塞给了郑嘉年。郑嘉年吓得如同接一块烧红的铁块一般,手舞足蹈了好一番,将那块“砖块”掉落在地。
周围的巡警立刻吓得抱头鼠窜,各个伏倒在地等待着炸药的爆炸,可半响过后,什么却都没有发生。
熊鹏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们没见过炸药啊?雷管已经被我拆了,炸不了。”
郑嘉年气急败坏,起身便上去给了熊鹏飞一个嘴巴。
一旁的方剑持急忙道,“炸药是那个货厂检修工配合日本人设下的,你不信可以抓他们审。”
陈瀚荫想了想,让陆焕生去捡起了那块炸弹,闻了闻,确实有强烈的化学品气味。他让人小心将那块“砖”小心包起来,放在了箱子内,准备回去之后再做检测。又让人将黄良玉也绑了起来。
黄良玉看到陈瀚荫拿出那根扎满铁钉的鞭子,立刻就腿软地跪了下去,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生活如何拮据、日本人如何花重金买通自己、又如何许诺事成之后将他调任满铁工作的全过程。可是那最后一处炸药——“吾也不晓得的呀,兴许那些炸药就够四处的份量,最后一处就没有放的呀。”
见他不说,陆焕生提起鞭子就往他身上抽了过去,黄良玉几声惨叫,突然就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了。无论是再用烙铁去烫还是拿冰去泼,都没有任何反应。陈瀚荫只好叫人将他带下去,等他醒了继续审问。
熊鹏飞看着陆焕生提走了箱子,心中颇有些焦急,那块“砖”是他情急之中拿那四块拆除的粉状炸药临时塑成的,那里面包着的正是他那本密码簿。
“长官,你炸药也看到了,搜身也搜了,总该信我了吧。要不是我关宝驹,几位说不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喽。”
陈瀚荫却突然冷冷一笑,抓起了熊鹏飞的头发,“我是该谢谢你,要不是你去拆这些炸弹,我还不能完全确信,你就是共党份子。”
熊鹏飞脸色微微一变,他看着陈瀚荫的眼睛,那双眼睛血红血红地盯着他,令他窒息。
一旁的方剑持沉默地看着熊鹏飞,郑青云的笔也悄悄地停了,屏息凝神,等待着熊鹏飞的答案。
熊鹏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共党?长官,您再说一遍,我没听错吧?您说我是共党?”
陈瀚荫冷着脸,像是在看熊鹏飞演戏。
“连许多训练有素的士兵都未必会拆雷管,可你却这么容易就拆掉了四处?”陈瀚荫突然瞪着他那双发红的眼睛,用他那瘆人的声音问熊鹏飞。
“长官有所不知,我老家在东北,曾在那里开过金矿,炸药这种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
“胡扯八道!”有人叫了一声,从熊鹏飞身后缓缓走了过来,陈瀚荫转身一看,却是关宝来。他穿着一身皮裘,带着貂尾的皮毛,信步而来,一副武林宗师的架势。
“长官,我可以作证,这人满口谎话,身份古怪,必是共党无疑。”
陈瀚荫打量着关宝来,这老头精神矍铄、目光狠厉,走起路来脚下虎虎生风,必是个难缠家伙。
“‘这人’?他不是你儿子吗?”
“儿子?他当然不是我儿子!”
熊鹏飞打量着人群,发现关宝宝并不在候车室内,猜想他已经逃走,这老头八成是觉得自己护着关宝宝碍事,这时总算有机会能借刀杀人,除掉自己了。他急忙大叫起来——
“爹,你又糊涂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春花,你快把咱爹拉走,别在这儿添乱。”他立刻又跟陈瀚荫解释,“长官,我爹他年纪大了,患有严重的痴呆,一激动就容易发病,一发病就六亲不认,见谁咬谁。”
关宝来冷笑起来,“长官,我脑子清楚的很,自己儿子也认得清清楚楚。我儿子关宝驹,已经被这厮在站外给杀了,他的尸体现在就还车站外头埋着——车站西侧那座报刊亭附近,你们不信的话,现在就可以去调查。这厮冒充了我儿子的身份,还挟持了我和媳妇两人,逼我们承认他的身份。跟他一起的那小娃,不是我孙子,是他培养的杀手。长官,这人身份可疑,来车站目的也说的不明不白,你可要好好调查清楚。”
关宝来刚说完,一旁的郑青云突然高喊了道,“刚大伙都看到了,你这老头功夫,几个汉子都拿不住你,你说要挟,谁敢信?依我看,还是那小孩儿说的对,你是日本奸细,因为炸药被人给拆了,便要杀人泄愤!”
她话音一落,一旁的沈松、高德友等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没错,这老贼使的是关外的功夫,下手很是阴毒,以那私家侦探的身量,打得过他才怪。他刚才,还要杀自个孙子呢。”
几人说着,“老汉奸”“日本狗”地叫了起来。
关宝来这人性格粗暴,做事压根就没想到后果,一看竟没来由惹得一身骚,恼羞成怒起来。他见是郑青云带起的头,上去一把就掐住了郑青云的脖子。
“臭娘们儿,你刚说什么?”
“狗汉奸!”郑青云说着,含着一口唾沫,大吐一口到他的脸上。
关宝来顿时被激怒了,手上加大了力度,郑青云被掐的喘不过起来,手脚拼命地挥舞,试图将他推开。
徐暮明试图将关宝来推开,可关宝来随手一掌,便将徐暮明打倒在一旁长椅下,两条鼻血立刻从徐暮明的鼻孔里流淌出来。陈瀚荫见势头混乱,悄悄吩咐身边的巡警端起了枪,对准了关宝来。郭春花见状,急忙叫着冲了上去,将关宝来拉开。
“我家老爷脑袋有病,各位有怪莫怪,别和他一般见识。”
郭春花一边小声劝解着关宝来低调行事,一边将他拉开。两人刚转过身,长椅下方的徐暮明突然爬了起来,他抹了一把鼻血,不知道哪儿突然窜起的一把无名火,冲上去对着关宝来的脸就是一拳,“草你妈的,敢碰我老婆!”
关宝来没反应过来,生生这么一挨,脸顿时就肿了。他大怒着摆开个白鹤亮翅的招式,准备对着徐暮明大干一番,可他双手一打开,身上皮袄的前襟不止怎么开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衣服里襟掉了出来。
关宝来正要去捡,郑嘉年却先一步捡了起来,交给了陈瀚荫。
那是一张折起来的报纸,和李唐值班室的那份一样的《益世报》,不过是2日当天的。这报纸大略看来并没什么不妥,只是陈瀚荫将报纸立起来,对着光线一照,才发现那报纸上竟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洞,那些小洞有长有短,规律排列,显然就是一组莫斯电码。
郑嘉年见状,急忙拿过报纸,按照之前破译李唐值班室电码的方法,破译起上面的内容。
而陈瀚荫脸色变了,看向关宝来。而关宝来还没有意识到那报纸的问题所在,他本能地摆出架势,抵御着陈瀚荫充满杀意的眼神。
“这是你的?”
陈瀚荫问关宝来。
“我没见过这东西。”
“是吗?我可亲眼看到,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关宝来思索着,一时想不到这东西是何时,又怎么样进到自己衣服中的。他只是不断地否认。
郭春花已经意识到问题不对了,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那上面不会是莫斯电码吧。”
关宝来立刻醒悟,大喊起来,“不可能,我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谁在诬陷我!”可很快,郑嘉年就破解出了最上端一部分的摩斯电码,惊喜地拿给了陈瀚荫。“上面两行是徐启民,应该是人名,后面是上海愚园路21号弄,是个地址。后面也是同样格式。整体看来,应该是某种名册。”
“是上海的共党联络册。我怀疑过他们这趟去上海的任务,就是重新联络失散的共党成员。看来……”
陈瀚荫沉吟着,眼睛已经瞟向了关宝来。他之前要杀关宝宝、又举报关宝驹惹了众怒,陈瀚荫已经认定他是个亲日派的汉奸,可没想到却突然有了这一出,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释,刚才那一切,是他和熊鹏飞在故意唱双簧。
巡警们围住了关宝来,可他那身硬功夫,谁稍微靠近,都立刻被撂翻在地。关宝来自己也说不清那报纸的来历,又不会狡辩,气急败坏干脆杀出包围,想趁机逃跑。他那轻工也极是厉害,纵深腾挪就要往车站外飞去,郑嘉年提起一把手枪,对着他脚踝就是一枪,关宝来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被人围住抓了起来。
他虽然性子爆烈,但也毕竟亲眼目睹了被陈瀚荫审讯之人的下场,他知道硬抗是抗不过了,脑子终于转过了一些弯来。他突然脖子一伸,头往侧面一耷拉,成了个真的“痴呆”,他眼神空洞,抱着自己那双手上的脚,大叫起来“宝驹,春花,我这是在哪儿啊?我今天好像忘了吃药,感觉脑袋像被驴给撅了,什么事儿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