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和熊鹏飞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陈先生的样子,他们都很意外,赫赫有名的陈瀚荫,竟然是这样一幅将死之人的面目。
“稽查总队队长方剑持,久仰大名。”陈瀚荫沙哑低沉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方剑持的手,力道大的惊人,几乎要将方剑持的手攥碎,方剑持也加大了力度,与他暗中较量。
“陈先生,彼此彼此。”
两人便那么抗衡了一阵,不分胜负,可陈瀚荫突然就哎呦叫了一声,将手抽了回来,看似很疼地一样揉了揉。
“年轻人,好胜心切,未必是好事啊。”他说着咯咯地笑了几声,呜咽着像哭一般。
方剑持无心与陈瀚荫寒暄,急于将站内情况向陈瀚荫汇报,陈瀚荫却让他不要着急,他拄着拐杖,在候车室里来回打量,目光在乘客们之间扫荡着。
熊鹏飞坐在乘客之中,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轻拍着关宝宝在将他哄睡,眼神却默默地打量着陈瀚荫。陈瀚荫看着这“一家四口”安详的模样,慈爱地拍了拍关宝宝的头,从几人身边走了过去。熊鹏飞仍看着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人腿脚看似也并非残疾,为何拄着拐,像是重病缠身一般。他正想着,陈瀚荫突然回过了头,看向熊鹏飞,好像熊鹏飞的心里话被他听到了一般。熊鹏飞紧张地看着他,手下却保持着镇定,继续拍打着关宝宝。
陈瀚荫走了回来,蹲下身,看向坐在座椅上的熊鹏飞。
“你这人,有点不太一样。”
熊鹏飞心中毛骨悚然,极力稳定着情绪,“你可真逗,今晚之前,你没瞧见过我,我也没瞧见过你,这话从何而来?”
陈瀚荫微微一笑,“他们都怕我,一见到我,气息都乱了。可是你不怕。”
“嘁。你又不是鬼,有嘛可怕的。媳妇,你怕他吗?”熊鹏飞说着怼了怼郭春花的胳膊。郭春花看了一眼陈瀚荫,立刻将眼神会避开,使劲将熊鹏飞怼开。“滚犊子,人家问你呢。”
“瞧见了吗?人人都怕我。可你不但不怕我,还有些恨我。”
“嘿,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恨你了?你这老头八成有点子毛病,别人都巴不得人见人爱,你倒好,觉得人见人恨?”
陈瀚荫嘿嘿地笑起来,“我不是眼睛看出来的,是鼻子问出来的。”
熊鹏飞脸上的笑意收住了,他惊讶地看着陈瀚荫。陈瀚荫突然又笑起来,轻轻拍了拍熊鹏飞的手背,“逗你玩儿呢!”
陈瀚荫走开了,远在一边的方剑持也松了一口气。
视察结束,方剑持将此前车站内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简要汇报了一番,包括胡筝、王桥和江老太太的死,而关于熊鹏飞的各种奇怪之举,他却没有强调。汇报完毕,他指着被绑在候车室正中的李大兴和山崎,说明了日本人布置的事情。
陈瀚荫始终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嗯”地附和几句,无论方剑持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或疑问。方剑持说完,让他尽快对之事做出定夺。
“你的人不是去搜了吗?到现在也没找到,你为何笃定有呢?”
方剑持说了日本人失踪和回力球的事,陈瀚荫摆了摆手。
“我是问,你为何笃定有?”
方剑持并不想说出熊鹏飞的事,他只说是自己推测,陈瀚荫又摆了摆手。
“既然只是推测,我不可能为此下达任何指令。年轻人,你还是想清楚,究竟是如何笃定车站内有,再跟我商量这件事。”
“可是万一是真的,那整个车站的人……”
“没有万一,真炸了也由我负责。你只需要履行好你稽查队总队长的职责!”
方剑持顿时明白了陈瀚荫的态度,他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
“说正事吧,听说你已经抓到了嫌疑人?准备结案了?”
“没错,不过,出了点岔子。”方剑持将李唐失踪的事情告诉了陈瀚荫。陈瀚荫微微感到有些意外,问清了李唐失踪前后的时间线后,却也没有过多指责。
他说自己身体不好,不想太费力气,要先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方剑持说车站内已经没有炭火了,那个高大的男人从轿子里提出了两篓煤炭,说是专为陈先生准备了无烟煤炭。
方剑持让祝福带着陈瀚荫去了审讯室,陈瀚荫起身的时候,往那群学生里看了一眼,喊了一声,“郑嘉年、陆焕生,你们还在那儿坐着干什么?”
那两人一听,即刻起身,跟随陈瀚荫往站舍审讯室一起去了。
贾云龙大叫起来,“这两个家伙怎么回事?怎么跟这老病鬼是一伙儿的?”
王天佑沉着声音道,“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是警方卧底。读书会的人许多咱们都不认识,只是越好在这里集合,所以我怀疑,他俩根本就不是北洋工学院的学生,甚至根本就不是郑嘉年和陆焕生本人。”
“耿老师,你之前见过这人嘛?”任小满问道。
耿炳文摇了摇头,“这次活动名单,都是各学校读书分会发给我的,我只认名字,并不知道他们长相。”
方剑持这下总算明白为何郑嘉年会精通摩斯电码。这两人一个在候车室查看乘客情况,一个主动接近自己,要帮自己破译电码,显然就是陈瀚荫的耳目。
“你们今天到底是什么活动?”方剑持不禁问道,他看学生们各个迟疑模样,又补充了一句,“本官只负责调查命案,其他的事我不会干涉,也不会上报。”
耿炳文犹豫了半天,告诉方剑持,他们是要南下宣传抗日活动的。这件事教育部表面上支持,实际临时裁撤了经费,并各种想方设法阻拦学生们集体行动,不是派人给他们做工作,就是严查离津学生名单,所以他们只能以几人一组的方式分头行动,准备到青岛汇合后再继续南下。
“狗日的就是想混进来阻止咱们。他们是警察的卧底,肯定和之前那些货逮捕咱们同学们的走狗是一伙的!”
“错!”方剑持打断了几人,“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局并没有接到这次任务,你可以当我是在开脱,但他们显然不是警察。是中统的人。”
“中统?!我听说,是组织清党行动,专门调查逮捕共党的。”胡芝芳语气有些紧张。
“咱们里面又没有共党,有什么可紧张的!”刘鹤低声道。
“那不见得,你怎么知道咱们里面没有?就前两天师范学院还有三个学生被抓了,就是在秘密宣扬共产主义!”王天佑说着,不自禁往贾云龙身上看了一眼。贾云龙立刻瞪回去。
“你们小声点吧,这里人这么多,说这个合适吗?!”任小满大喝了一声,几个人都安静了下去。
学生们没有留意到,一旁的小说家徐暮明一直在默默地听着几人关于逮捕共党的谈话。
一个人满手是血急匆匆地跑进了候车室,见到候车室内这幅模样,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孙若愚一看,那不是自己的亲堂弟孙若拙么,急忙把他拽了进来,担心地到处检查他身上哪儿收了伤。孙若拙说这血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孙若愚又以为他干了什么大事,问长问短,啰里啰嗦说了好半天,才知道他是被艾伦女士叫去做助理了。立刻大骂他没出息,可孙若拙却满脸兴奋——
“哥,原来西洋法医竟是这般神奇!能化死为生,让尸体说话!”
“啥意思?那几个死人诈尸了?”孙若愚瞪大眼睛看着堂弟。
“不是,是那位女士,那位法医,她太厉害了!”
小警察激动地半天没说到正题,方剑持忍不住将他一把抓过来,“艾伦怎么了?”
“想不到,你绝对想不到!”
孙若拙嘴极笨,仍是说不清楚,拉着方剑持就往信号楼的停尸间去了。
熊鹏飞见状,也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