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楼是一座三层的塔楼,顶楼是信号台,安置着信号灯,是车辆调度发布信号用的,此时已经由于停电终止了工作。
二层是信号员的值班室,一层是资料室和信号员休息室。王部长、秦枕戈、江老太太和江夏的尸体,此时被安置在信号员休息室内,有猫儿一直陪着。资料室相对宽敞,被艾伦用作了临时解剖室。
艾伦的详细解剖原本预期两到三小时,会对尸体的伤口做深层的组织分析,并打开腹腔,检验尸体器官是否收到压迫,心脏生前是否有异常病变,这在法医实验室中,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但考虑到解剖结果只是用于调查办案,法庭根本不会作为参考,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快很顺利。
让艾伦意外的是,她仅仅对伤口组织进行了剖面的深层分析后,就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足以颠覆方剑持的调查结果。
方剑持看到桌子上被剖开的尸体,一阵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不必详细向我解释每个步骤,捡关键的说结论。”
他背过尸体,扶着墙,好让自己平静一下。
艾伦见熊鹏飞一起来的,招了招手,将熊鹏飞叫到尸体边上,“还是有人看清楚一些比较好。”
她说着向熊鹏飞翻开尸体腹部已经被她切开的伤口,指着刀伤的位置。
“死者右腹部的刀伤,从外表来看,确实是宽二公分半、厚度一毫米半的凶器造成,和我们锁定的那把凶刀是相符合的。可一旦剖开伤口处的肌肉侧面,情况就全然不同了——伤口的厚度始终非常均匀,进入肌肉之后的剖面宽度也是一致的,这可以帮我们还原出凶器的形状。”她说着,将自己画的草图递给熊鹏飞,从草图可以看出,造成伤口的凶器,是两侧平齐的梯形,而非那把凶刀的锥型。“你应该明显能看出来吧,两种形状是完全不同的。结论就是——之前那把凶刀并不是真的凶器。”
熊鹏飞顺着艾伦的指向查看着那些伤口的肌理,作为一个外行人,他实在看不出那团血囫囵吞的肌肉有任何的与众不同之处,他只是与内心暗惊于艾伦的高超解剖技术,竟然只通过伤口就能还原出凶器的具体形状,而天津的诸多仵作先生,却绝无一人能达到如此水准。他不禁也如方剑持一般,对国人的科学落后倍感无力。
“那么,真的凶器是——?”
“宽两公分半,厚度均匀,顶端略有尖利的薄铁片,我暂时也想不出那具体会是什么样的东西,或许可以理解为是一把一端被磨出了尖角的铁尺。对,铁尺,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
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把凶器,如果那东西存在的话,一切谜题又回到了最初:凶器到底去哪里了?
方剑持内心震惊已极,但仍然保持着平静,他熟悉艾伦的风格,一定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果然,艾伦突然脱下手套,又拿起纸笔,将伤口的侧剖图画了出来,“你们直接查看伤口可能看不出来,这样或许清楚一些。这是凶器在内部造成的切割形状,我们从中可以大体看出行凶瞬间凶器的轨迹。一般来说,凡是凶杀,出手必定能快则快,以防对方反抗。所以凶器的轨迹一般来说会比较平滑,而这名死者的伤口内部,有多处组织有多次重复伤害的痕迹,凶器的轨迹也有多次轻微的变化。”
饶是熊鹏飞这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新青年,仍是听得一脸茫然。
“我说法医姐姐,你说这些到底是嘛意思。”
“我也极少遇见这样的情形,这样做个比喻吧,就像人在杀鸡,如果一刀下去鸡就死了,那么刀口必定很平滑,而如果这鸡在挣扎,刀拿不稳,就会出现反复的割痕,刀刺入的方向也会不同。”
“我不明白,死者的腹部,明明只有一处伤口,这太显而易见了。”
“没错,刀刺进去时只有一处伤口,可是刺入之后,就出现了我说的那种变化。我无法确定这种情况行程的原因,有可能是,凶手是个新手,行凶时犹豫不定,又或者,在刀刺入的过程中,死者进行了抵抗,因此在凶器上有一定的拉扯。但这些情况,都和现在的凶器轨迹不全然一致。”
“所以,凶手行凶时,还发生了其他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熊鹏飞问道。
“这很难说,我只能提供客观的检查结果,至于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那句话,证据——你们需要找到佐证。”
方剑持突然走过来,从艾伦手上夺走那副示意图,反复地看着上面被艾伦着重标示出的凶器的轨迹变化。
随后他缓缓地走到了那具尸体一旁,虽然那冰冷的尸体已经不会再涌出鲜血,可那些裸露的组织,鲜红的肉块,还是在剧烈地冲击着他,方剑持一个站不稳,急忙扶住一旁的桌子。
“我说Catch你不是晕血吗?不要勉强自己,你总不会是信不过我的结论吧?”
“我是为自己感到可笑。”方剑持勉力站直身子,“作为警察,连最基本的观察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发现真相。完全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还被那把带血的凶刀混淆了逻辑,险些就要仓促结案,让真凶逍遥法外!谈什么革新天津的警界风气,什么找出真相为民请命?我简直就是全天津最愚蠢的警察!”
他一边说,一边想去翻开那尸体的伤口,亲自验证艾伦的发现。
“我早该自己亲眼看看,因为恐惧见血,却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
“别这么说Catch,是我坚持在征得家属同意后才做解剖。这的确导致我们走了些许弯路。”
“这是心病,我必须要克服。”
可是他仍止不住地心跳加快,曾经噩梦般的画面交叠在他脑海中出现,像他嘶吼,几乎将他拉入最恐怖的梦魇。
他几乎就要晕过去,熊鹏飞从身后一把将他抵住。
“老方,你要是这么想,就果然中了凶手的圈套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问题,如果换做别的警察,案子早在开始之初,就已经草率结束了。你唯一的错误是不该放弃,现在既然要查,就彻底查清楚,找到凶手!”
从信号楼出来,两人快步往候车室走着。熊鹏飞无意间瞥见展台一角那只雪人,还纹丝未动地静立在那里。他心中默想,这个车站里,还有很多很多事,是方剑持永远不会知道的。周围来来往往有些稽查队的队员们,还在一丝不苟地搜索着的所在,可是天太黑了,他们的工作几乎没有进展。
两人走着走着,方剑持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熊鹏飞。
“你刚才得话,的确很有道理。”
熊鹏飞也是一愣,随即浅笑道,“是么,难道你终于相信我了。”
方剑持摇了摇头,“但我觉得,那些话其实并不是你本意。真相是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对吗?有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个在误导我的人,不是凶手,而是你!”
熊鹏飞脸上的笑意消失,“你忘了我毕竟也是私家……”
“你不是私家侦探,我还不知道你为何要参与到案件调查中,但你是谁现在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之所以信任你,一是因为的事。你如果有心害人,知道消息的时候,完全可以独自离开。但你放了那把火,那些床单和灯油根本着不了多久,我认为就是为了把乘客疏散出去。”
“那二呢?”
“二是因为,你的确救了我一命。我并不会因此而感激你,但我认为如果你真是凶手,那时候绝对是除掉我最好的机会。”
“老方,你就说一句因为感激我,会死吗?”
方剑持沉默不作声。
熊鹏飞轻笑一声,说道,“老方,我确实不像你一心要抓住凶手,甚至曾有一度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让封锁尽快解除。但此时此刻,我非常衷心地希望你能亲手侦破这个案子,而不是由那个姓陈的家伙。因为我确定,今晚只有你,才能保护好所有的无辜之人。”
方剑持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在警校时所奋力高喊出的警察使命,除了维护法纪之外,还有一条早已被他遗忘在心底深处——保护民众。在许多人看来,他几乎就是个性格暴戾,不近人情的调查机器,可熊鹏飞这意外的信任,却突然让他在这寒夜里热血沸腾。
方剑持看着熊鹏飞,又沉默了。
“怎么了?感动了?”
“你有没有一百块钱。”方剑持突然激动地看着熊鹏飞。
“啊?”熊鹏飞奇怪地看着方剑持,默默地脱下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