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候车室,方剑持立刻找到那个美国记者,手里攥着五十块大洋。
“这是五十块,照片卖给我。”
“照片已经被你撕了。”
“别骗我,底板在你手上,随时可以再洗。”
美国记者一把将那五十块钱夺了过去。
“可我说的是一百块。”
熊鹏飞抄起鞋底扬在美国佬面前——
“你个洋鬼子,老子就五十块,你爱要不要,你这破照片,除了警察之外,压根没人想要。”
美国记者敢跟方剑持讨价,却不敢跟熊鹏飞还价,他耸耸肩,只好提起他的包,招招手,让方剑持和熊鹏飞跟他一起去了他的“暗室”——售票室。
不一会儿,美国记者从显影液中夹出了一张新洗印的照片。
“就是这张,拍摄时间大概下午三点半。具体的你们自己看吧。”
照片中的影像在灯火下微微显现,拍摄位置正对着铁架桥方向,当时停在股道上的那辆运煤车刚刚启车,正在往货厂的方向行驶,车头喷出大量白色的蒸汽盖住了几乎半个画面,只漏出车身和铁架桥的一部分,十分模糊。方剑持和熊鹏飞极力想从中看出什么惊人的发现,甚至认为美国佬或许是在讹他们的钱。
美国佬得意地指向了铁架桥下方,微微没入蒸汽中的一部分,“你们仔细看,就在这里。”
两人凑近照片,仔细地盯着,突然发现美国佬所指的位置,竟然有个零星的灰色影子,方剑持急忙指着那里,“这是什么?”
熊鹏飞辨认了半天,突然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是人影?!”
“Bingo!”美国佬满意地点了点头,“怎么样,要不要之后再补我五十块钱呢?”
那模模糊糊的长形灰影,原本混在铁架桥和蒸汽衔接之处,不甚明晰,可一旦仔细发觉,就能认出那灰影两侧如人之手臂一般飞出来,一只手盘着铁桥底部,另一只手撑着下方,姿态是个人正好从桥上跳下来的样子。
两人脑海中都冒出了一个共同的印象,那个穿灰色长袍的男人!竟然的确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并且真的从凶案现场掉落下来。
“你看像侯双贵吗?”
方剑持让熊鹏飞仔细辨认,熊鹏飞歪着头,似是而非,侯双贵小贩打扮,穿的是马褂套着夹袄,并不是长袍,但这照片本就模糊,又不能否认凶手行凶时乔装打扮的可能。
美国佬说,他本来是想拍摄中国蒸汽火车开动的画面,对这同一个位置连着拍了好几张,可就这一张拍到了人影。
“人一定是跳到车上,跟着车往西货厂方向去了,所以在桥上和轨道上,都找不到脚印。我之前一直在想,凶手行凶后跳到股道上逃走,那么当时股道上扫雪的人必定能看到他,可如果人是跳到了车上,事情就令当别论了。”
“可我们在分析脚印时,已经否决了这种可能性,凶手是倒退踩在脚印上离开现场。即便凶器有问题,其他的结论也不该如此轻易被否决。”
“倒退的说法仅在理论上可行,可是我们谁都没有亲自在天桥上踩过一遍脚印。将鞋放在脚印上,真的看不出来同一个脚印被踩了两遍吗?”
“那该如何解释桥栏杆两侧的积雪,一点也没有被碰到呢?人往跳的时候,身子总该有所依靠才对。”
“轻工高手,抑或借助了竹杆之类的工具?”
熊鹏飞摇摇头,仍觉得难以说服自己。而眼前的照片分明已经证明了一件事——李唐当时没有说谎,的确有人从桥上跳下来。他感到头疼。
“果然!果然!”方剑持连叹两声,“之前的推断就是错的。那刀不是凶器,李唐也根本不是凶手,他不是为了包庇凶手而说谎!凶手就是那个穿灰色长袍的男人。”方剑持既是懊恼,又显得十分兴奋。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是一切在走向正轨,我们在接近真相。”方剑持说着,突然又想到什么,他拿起照片就要往外走,“关宝驹,跟我一起去趟西货厂,那辆货车还停在那里。”
“这么久了,人早就逃走了。”
“但一定还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
两人刚从售票室走出,“方队长!”身后一声高喊,叫住了方剑持。
——那个一直跟在陈瀚荫身边的高大男子便冲着方剑持招着手,示意方剑持过去。他说陈先生有些乏了,要先由他代劳和方剑持将目前的情况整理清楚。高大男子叫赵一鸣,是陈瀚荫的副官,便是之前一直在帮陈瀚荫拷问人质的那个衬衣男。
方剑持犹豫了片刻,让熊鹏飞现在候车室里等他片刻,随即将赵一鸣约到了站舍一间空置的站役宿舍中。
“方队长,咱俩平级,我就这么叫你吧。陈先生的工作,我想你大概应有所了解。按理来说,凡是天津城内发生的命案,本就该由你们公安局调查清楚,中统原不该插手。不过听说你是留洋回来的,对国内现在的形势,和天津东站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赵副官,有话你直说,不必绕这么多弯子。”
“那我就直说了,陈先生是怀疑,胡筝的命案,可能和中共地下党的秘密活动有关。”
从发现那封莫斯电码开始,方剑持其实已经做出了这样的猜测,之后江夏的死、李唐的认罪,都让他怀疑事情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这我不了解,我不懂政治,只负责调查凶手。”
“方队长说笑,就算再不懂政治,总该知道,政府一直在清匪吧。这几年的码头工人运动、学生运动、纺织厂工人运动,都是他们教唆起来的,搅得全天津不得安宁。所以我们行动处一直在调查这些工人聚集的单位,特别包括咱们天津东站。东站这两年在往南京运输重要物资信息,多次遭到泄露,很多信息是只有车站内部人士才知道的,所以我们认定,中共地下党已经渗透到东站了,并且一直在暗中行动。”
说到重要物资,方剑持立刻想起,胡筝就是一直在负责为情报局运送物资的。
“这和今天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今天的死者胡筝,表面上是电报局的一个小值班员,实际上是在替局长办事。而局长,是在替陈先生办事,胡筝可以说是陈先生的人。有的事情,毕竟以公家的身份出面很不方便。”
他告诉方剑持,陈瀚荫派出了不少人在替他秘密做事,他们潜伏在各个政府机关,或是天津的各大交通要道,往往不担任要职,只是负责监视和暗中调查,探寻周围共党活动的线索。这些人身份都极其隐蔽,许多便是像胡筝这样的小人物,或是郑嘉年、陆焕生这种临时改换身份派往某处的。陈先生给他们起了个称号叫‘猎鹰’,你应该知道这种鸟,他们被人驯养,帮人捕猎。”
“猎鹰?!我还以为这是某个共党人的代号?”方剑持震惊地看着赵副官。
“方队长看来听过这个名字?”
方剑持本不想提及江夏的事,但想到郑嘉年和陆焕生必定会如数告诉陈瀚荫,他也干脆全盘脱出,说明了江白氏和江夏尸体的事情。
赵副官显得很是错愕。
“江夏?!没错,就是他了。”
赵副官告诉方剑持,江夏正是“猎鹰”之一,他曾化名为白江流潜伏在陈瀚荫身边。他能力突出,很受陈瀚荫器重,将他安排在了商务部工作,负责协助陈瀚荫进行商务系统的党内调查工作,他用一份假的共党名单交给陈瀚荫时,被陈瀚荫发觉,陈瀚荫没想到共党竟然潜伏到了自己身边,大受打击,之后就开始对“猎鹰”的严查。
方剑持想到了江夏惨死的样子,终于将这一切背后的原因联系了起来。能在陈瀚荫这样的人手下一直活下去,并且获取到重要情报,绝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那胡筝和侯双贵呢?”
“这两人也需严查。天津东站的职工之中必然混入了共党,胡筝常年负责往东站送货,而侯双贵也和东站关系匪浅,所以陈先生一早对这两人都有怀疑,让两人彼此暗中监视。所以胡筝一死,陈先生就明白了一切,必定是侯双贵的身份暴露,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后来那份莫斯电码也佐证了这一点。‘有重要货进站,为猴子行方便。’对发信人而言,重要的货应该就是那份藏在电报局货物里的江夏的尸体,他们想将同伴的遗体入土归乡。但这份电码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除了猴子之外,车站内必定还有他们的同伙,既能帮侯双贵隐藏踪迹,又能接应江夏的遗体,将他运送上车——所以,同伙必定不止一人,既有在车站内具有实权之人,又有能在车上自由行动的乘客。”
车站内有实权之人,必定就是李唐。
这和方剑持目前的调查结果如出一辙,却又比方剑持更进一步,陈瀚荫此前根本并未到过车站,只凭借孙若愚传达的有限信息,就能推断到如此地步,方剑持不由得对陈瀚荫的老谋深算暗吸了一口凉气。
只不过,在艾伦的详细验尸之后,方剑持知道这个结果已经出错了。
“那份莫斯电码的确是在李唐的值班室内找到的,但目前出现了一些新的线索,我现在认为,李唐根本并不是真凶。”
“方队长!”赵副官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唐是你亲自抓住的凶手,陈先生来就是特地来调查他的,可你现在又说,他不是凶手?你是在为自己玩忽职守,放走了嫌犯找借口吗?”
他说着,突然又压低了声音,阴阳怪气地对方剑持说道,“你还是没有明白陈先生的意图——他的目的不是找凶手,而是借着找凶手,要到潜伏在车站里的地下共党,你明白吗?”
方剑持的脸色极其低沉,无论他如何拼命地想要远离政治,可只要站在风口浪尖,政治就一定会找到他。
“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他回答得很干脆。
“别说傻话了!我告诉了你这么多机密内情,你以为只是在闲聊吗?陈先生早就详细了解过你的身世背景——你自幼在英格兰留学,回天津不足两年,既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不热中社会活动,甚至工人运动、学生活动你都不屑参加,整个天津,已经很难找到身份背景比你更干净的人了,陈先生对你非常满意,所以才会同意继续由你配合他的工作。你仔细看你们局长给你的任命书了吗?上面可写着,陈先生有权随时不经过公安局,就罢免你的职务。”
王部长和刘局长都说过免他职的话,可他知道这话陈瀚荫说出来,就再无任何回旋余地。他还是妥协了,不想和陈瀚荫正面冲突。
“那我该如何配合陈先生的工作?”
“非常简单——陈先生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