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世间最冷静、最无情的人,在看到那具尸体时,都本能地地想要回避目光。那是许多人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尸体中,最凄惨、最受折磨的死者。饶是世间最不会讲故事的人,在看到那具尸体时,都能清晰地还原出出来,他在生前领受到了何种遭遇。每一个伤口、每一寸绽开的肌肉、每一寸灼烧的皮肤,都在为人们展现着某些闻所未闻的手段。
艾伦说,这尸体根本不必做尸检,只消看一眼,死因一目了然了。
是虐杀,在最残忍的折磨和酷刑下,心力交瘁而死。
方剑持乃至熊鹏飞都完全难以想象,那位王部长一直以来提在手里的大箱子中,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身心俱疲的方剑持在箱子打开的瞬间,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几乎晕了过去。他被身边警员扶住,立刻送回职工休息室内。他脚步虚浮,却仍不住地嘱咐其他警员,“看着关宝驹,绝对……不能让他走。”
熊鹏飞绝不会走,如果那只是个装满金银珠宝的部长大人的宝箱,他大概早已要靠那张利嘴,和方剑持掰扯上几个来回。可他能想到那里躺着的,必定是他的战友。尽管熊鹏飞丝毫不认得那张面孔,也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可他对这样的情形还是太过熟悉了。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每天早起,都有无数他不知道姓名的朋友,被以同样的方法虐杀,抛尸在荒郊野外,他曾亲手为他们收尸、将他们葬于无名山川。
怯懦者,才总需要想出最残忍的办法,去泯灭对手的意志、打击他们的精神、击溃他们的决心,直至无能地夺取他们的性命。而勇敢者,始终矢志不渝,令薪火永存。
那具不知名的尸体,被送往了信号楼馁,同胡筝、王部长的尸体摆在一起。地下党成员,情报局差役,商务部副部长,并排躺在那间冰冷小室地上,都是一样的沉默。
方剑持从一间站役宿舍醒来,头上敷着警员们用衣服包着的雪块。艾伦说他发烧了,大概是太过疲劳又遭受刺激的缘故,劝他继续休息。方剑持将雪块从头上拿下来,站起来,感觉还能走路,还能拔枪——那就还能继续调查。
“死者呢?还有那个私家侦探呢?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有什么可调查的?死者已经死了三天以上,一看死状便知必定不是在站内死去的。Catch,这世上的案子是查不完的,既然凶手已经找到了,你该先想办法结案才是,箱子里的尸体和今天的事全然无关,别再另生枝节了。”
方剑持揉着太阳穴,不住地摇着头——
“艾伦,这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太了解你了,哪里发生奇怪的案件,你连你那双老寒腿都不管不顾,宁可坐上五天三等硬座,都要去一探究竟。像今天这般情形,你却反过来劝我收手?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艾伦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反问,“还是说你已经被烧坏了脑子,根本不愿意思考,只想像孩童那样蛮横任性,把没有取胜的游戏玩下去?”
方剑持被艾伦揶揄得无言以对,但他知道艾伦的意思。
作为警察,他绝不可能意识不到死者的死因和身份——这种虐杀,最近最常出现在中统行动部门,四一二之后,对共党的态度愈演愈烈,他们在用越发残酷的方式,要将所有转移到地下的共党份子彻底消灭殆尽。艾伦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可能涉及到的复杂背景,她知道方剑持无心参与政治,不希望他继续淌这趟浑水。
“这不是谋杀,Catch,这是政治。这绝不是你能力范围的事情。”
“不用你告诉我!”方剑持从旁取下那件墨色大氅披在身上,“我只想得到答案,别无他求。”
知道熊鹏飞被送到了一旁的审讯室,方剑持径直往那边去了。
“没办法,真是个任性的家伙。”艾伦整理着她的皮箱,将解剖刀对着灯光精心地擦拭起来,她看着方剑持的表情就有预感,这刀今晚迟早是要落下的。
熊鹏飞一直在想该如何解释自己大半夜从铁轨旁翻出个箱子,里面却装这个死人。他自己想来也觉得这件事颇有些荒唐。
他想了许多借口,但想来以方剑持较真的性格,都未必会相信。他坐好了跟方剑持唇枪舌剑,顺便吃他几耳光,或者更糟糕,挨上他几鞭子。
可方剑持坐进审讯室,没等熊鹏飞开口,便将跟随的警员都暂时打发了出去,随即关上了门。
他解开了熊鹏飞身后的绳子,平静地坐在了他对面。
“关宝驹,不必再花心思想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话骗我,我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你杀了人,也不觉得你是杀人凶手。但我知道你、还有你那个儿子关宝宝,必定有许多事瞒着我。我眼下没有功夫处理那些杂事,我只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跟我说实话。”方剑持掏出了腰间的手枪,“倘若我发现一句作假,便射掉你一只手,两句射你的腿。如果你还像之前一样满口胡言,那这枪中的子弹,我一定会留下最后一颗,射入你心脏正中!”
方剑持说完,剧烈咳嗽起来,他的风寒越发重了。
熊鹏飞对方剑持突如其来的坦诚很意外,但也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急切。他自然也很想知道答案。
和王部长的赌场关系自然是不能透漏的,但他将“老客户”王部长将箱子托付给他的事情,如实地告知了方剑持。
“奇怪的是,等我再去找时箱子已经换了地方。我猜定是那两个飞贼干的。他们早就盯上了箱子,当时你正在召集乘客在站台集合,两人恐怕是来不及运走,只好将箱子换藏在了轨道旁。”
站台并没有留下搬运箱子的痕迹,方剑持在外面看过,又让人将箱子单独取到审讯室,用灯照着反复查看。
“老方,我怎么感觉,这箱子好像不太对。”熊鹏飞在旁比比划划,突然叫起来。
“怎的不对?”
皮箱是一只纯牛皮制的美式手提箱,箱子的一周打着铆钉,上方带着一把铜锁,箱子侧面有一根皮绳,是用来在地上拖行用的。这种款式在卖场很是常见,只是比常用的略大一些。打开箱子内部,还能看到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污。
熊鹏飞将箱子两面摊开,他敲了敲箱子的皮面,确定足够结实,“老方,我说过,光靠推理是不够的,必须想办法还原真实的情景”。他说着,也不顾那些血污,便屁股坐进了箱子,以手抱头,将自身蜷缩了起来,——“你把我当尸体,提起来试试。”
他身子比死者高大许多,所以小腿部分只能荡在箱子外。
“快点老方,别磨磨唧唧!”
方剑持也不再管那许多,强行将箱子折了起来。他试着将箱子立起来推动,可刚提起的那一刹那,就意识到了问题。
“怎么样?”熊鹏飞闷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方剑持放下箱子,箱子里放一个人的重量,普通人根本难以提起,王部长一个文职官员,怎么可能一只单手将箱子提来提去?
“我明白了,这不是之前的箱子!”方剑持急忙放下箱子,王部长之前拉着箱子,他的注意力只在于那箱子简直大的夸张,却实在没有注意到箱子上的细节,他猛地想起孟大梁说过,王部长的箱子在进站时,由小厮放进了仓库,他自己不放心才将箱子提了出来,所以他的箱子上,应该还贴着仓库的行李票,但这只箱子上却并没有贴票的痕迹。同时,他注意到,在箱底皮革的夹缝中,有一撮卡主的羊绒碎末。
熊鹏飞在箱子里嗷嗷大喊,方剑持这才想起他,赶紧将箱子放倒。
“是烟草!血腥气里,夹着烟草味!”熊鹏飞大口地喘着气从里面爬了出来。
羊绒、烟草……方剑持猛然想起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名词。
——“对了,是货运单!”
李唐的货运单上记录了今天胡筝送来的那批货,包括烟草、盐、羊绒布。货是提前封在木箱搬进来的,先运到东西货厂,等所有货到齐,整理完毕,再将需要随客车运输的,单独取出用人力手摇车送到站台仓库,等待之后装车。这箱子底部的羊绒碎末,定是之前和这批货放在一起留下的。
方剑持立刻叫来了搬运工郭走八和孙大头,问两人搬运的时候,是否见过这个箱子。
郭走八几乎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中午送来了一批货,这箱子是打在其中一口木箱中的,结果刚一搬木箱就裂开了,还好这箱子结实。不对啊,我俩明明已把这箱子搬进仓库了,怎么在这儿啊?”
郭走八天生一副大嗓门,扎着牛一般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方剑持。
“你确定搬进仓库了?!”
“我和大头一起搬的,不信你问大头。”
一旁的孙大头紧张地点了点头,他这人一紧张就结巴,所以紧张的时候,尽量就不说话。
方剑持询问两人搬运的过程,两人从手摇车上卸了货,先堆在了站台上,然后再一起逐个搬进仓库。所以进仓库时,其余没搬完的,便临时堆放在站台上,无人看管。两人都不是什么心思细腻之人,加之天色昏暗,两人只想着匆匆完活儿,全然没在意箱子重量已经变了。
“不对啊警官,就算俺俩人眼神不好,可货的数目却清点过,运来几件,便进仓库几件,不会有错的。”
“因为你们搬进去的,压根就是王部长的那只箱子!”
可此时方剑持再派人去仓库查看,郭走八所说的放箱子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王部长的箱子也已经不见了。
此时,十点的钟声刚刚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