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一,本家姓白,生于同治四年(1865年),本是余杭医药世家,家境殷实,丈夫早亡后,她守寡拉扯三个儿子经营药铺。自北伐起,三子陆续参加革命,长子在和孙传芳部队作战时牺牲,次子失踪,只有幼子江夏被她强留在了身边照看生意,却又在三年前北上参加革命,自此音讯全无。如今江老太太家中仅剩仆妇数十人,猫儿是其中最小的,是长子江北自战场上捡回的孤女,如今年十又四,说是丫鬟,却被视作孙女。
猫儿始终紧贴着江老太太坐着,此刻正颤抖不停,她看方剑持的眼神,像是被鹰隼盯上的猎物一般。
方剑持又近了一步,像是逼视一般。“小丫头,你若不是投毒,便告诉我当时跟着那位列车员出去,倒是去做什么?”
“我……我……”猫儿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给太太煎……煎药……”
“孟大梁说你下午进站后没多久,便向高德友问了何处取水煎药,怎么刚煎完又要煎?”
猫儿低着头,心虚地回避着方剑持的眼神,双手紧紧地攥着棉袄下摆,反复摩挲。
江老太太突然提起一旁的拐杖,阵地一敲,站了起来。
“什么警察神探,如此为难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事,冲着我老太婆来!”
那榉木拐杖的把手处,经过常年握压形成了明显的凹陷,这老迈干枯的老人家,似乎比方剑持预想的更有力量得多。
“我已经让祝福带人去后厨了,下午用过的碗筷林宝还没来得及清洗,那只盛过鲍鱼羹的碗里,应该还残留着砒霜的味道,等他回来时,投毒与否便可证实。在此之前,你等还有机会自行认罪,本官或可视作自告,从轻发落。”
猫儿怯生生地看了江老太太一眼,江老太太冲她摇了摇头,用拐杖一端将她死死地按在座位上,不许她起来。
老太太从包裹中取出了先前那只便携的小佛龛,摆在椅子上,躬身拜了三拜。她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方剑持。
“是我让她去的。全都是我的主意。”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惊,适才还在帮江老太太说话的贾云龙,最是想不到,看上去满脸慈善的弱小老太太,竟然是杀人凶手。金爷也在旁不住地咂么着嘴,“啧啧啧,造孽啊。”
猫儿三番四次想起身帮老太太辩解,可老太太的拐杖将她死死按住,自己仍面不改色,“事情的经过,便和这位方警官说的基本无误,老身本来只想让猫儿将砒霜下到厨房便罢了,但后生可畏啊,我着实没有料到,这小子的心思比我想得细腻得多,还有那个记性好得吓人的大个子,我猜想,他们迟早能通过毒发的时间推算出是砒霜是猫儿下的,所以我才想到了用咖啡混淆下毒时间。我经营药铺五十余载,虽然不懂你说的那些什么化学,但各种药的性味最清楚不过,于是,趁着所有人去了站台,用喝剩的药汤放在了咖啡杯里,营造出了咖啡中毒的假象。”
说道这里,江老太太长长地低声“哦——”了一声,她想到那时李唐正在炉火边烧着什么,跟自己说了些摸不着的话——
“老人家,求神拜佛,便能助人度化心中恶念吗?”
现在想来,李唐那时大概洞悉到了什么吧。
方剑持点点头,他没想到江老太太也会自认其罪,“那么可以告诉我吗?到底为什么要杀王桥?”
“王桥?”江老太太愣了片刻,转念又点了点头,“对,王桥。我是该知道他的名字。”
方剑持对她这话,突然生出了疑惑,他还没来得及问,老太太突然提起身后的那只佛龛,另一只手拎起拐杖,缓缓往人群正中走去。猫儿急忙担心地扶了上去。老太太却一把推开了猫儿。
她将拐棍杵在候车室正中,稳住自己的身体,低声长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是为了我儿子,江夏。我们江家世代经商,却不知为何,到了小一辈,竟一个个都都去参加了革命。民国十五年开始打北伐,打孙传芳,革命革命,年纪轻轻,都丢了性命。老大老二都没了,只剩下老三江夏,也是我卖了铺子当了房子,好容易才从战场上拽回来的。我不许他再离开我了,让他好好留在药铺专心做买卖。他刚开始很听话,专心在家做了三年生意,他脑袋聪明也勤快,把店铺打理得头头是道。我以为他终于肯过安生日子了,可突然有一天,他就失踪不见了,只给我留了封信。又是革命,但是,又和以往不同,他说,之前只知道革命,却不知道该如何革命,革谁的命,可这次他终于想明白了,要去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的明天。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心思想什么崭新的明天,我只知道那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了。我老太婆七十多了,自问也经历了许多风浪,总以为再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害怕了。可那天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出来一样。
我派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去打听江夏的去处,三年来,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上个月,突然收到了那封从天津寄来的信,我终于知道江夏这三年来一直在做什么。他开始是在上海,后来到了天津。他改了名字,也改了容貌,去执行各种危险的秘密任务,所以我才找不到他啊!我的儿子,他在信里说,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没机会离开天津了,更没有办法给我养老送终了。但他又说,他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要为这个城市,为这个国家,争一份希望。
他信里写,自己读到过一个苏联作家写的小说,故事里的一位母亲,儿子因为革命牺牲了,于是母亲光荣地继续了儿子的斗争。他想让我理解他做的事,想走的坦率洒脱一些,可我办不到,我只是个最普通的中国女人,也只想让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地做个药铺掌柜。我的儿子,我最宠爱的老三,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出的骨肉,血管里流的都是我的血啊!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为这个国家去死了,我怎么接受小儿子也白白在这里葬送性命?!我才不想做什么英雄母亲,我不想理解他所做的事,我只想替他报仇,找到那些害死我儿子的人,让他们都下十八层地狱去。”
说这番话时,江老太太的情绪极为平静,像是与人聊天自然而然地陈述想法一般,大概这番话,已经在她脑海中回荡了百遍千遍了,纵然听这些话的人能从咬文嚼字之中品出无限的悲愤,可对她来说,这些文字早已不再是声讨和控诉,而成了她命中注定的阅历。
而令方剑持和熊鹏飞震惊的,则是她不断提及的“江夏”。熊鹏飞终于忍不住,问了江老太太一句,“你儿子江夏,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江老太太立刻看向熊鹏飞,眼神几乎就在询问,“你见过他?”
方剑持此时尚不能确定江老太太的意图,未免她见到那箱中尸体情绪失控,只得声称,可以以警方身份,代她寻找儿子。
江老太太冷笑,摇了摇头,“你们不可能找到他的,我很确定,他已经被人害死了!”于是她开始自顾自怜地说起她儿子江夏,说他如何听话懂事,说他多么聪明机警,说到了他的容貌特征。这时,方剑持和熊鹏飞都是一个激灵,他们确定了——那正是箱中的那具无名尸骨。
他叫“江夏”,是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的儿子,她唯一仅剩的小儿子。
联想到那尸体身上的伤痕,熊鹏飞瞬间全然理解了那种想要复仇的愤恨。可一个老母亲,又能做什么来宣泄那份仇恨呢——他能想到的,也只有杀意了。
方剑持那张一向冷漠骄傲的脸也微微地抽搐起来,母亲被害时那凄厉的瞬间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闪烁,她无辜枉死,凶手不明。如果有朝一日他得知凶手身份,或许也会提刀手刃仇人,那种悲恸愤懑,与这老妇人的描述如出一辙,一样地沉重冰冷,好像将冻透的铁锥扎进人心窝一样。
可是,他该将复仇的怒火向谁倾泻呢?
想到这里,方剑持一直以来的疑问更加深了:王桥真的和江夏的死有关吗?这之间连警方都无法洞悉的关联,江老太太又如何将复仇的目标锁定向王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