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江白氏不知何时又拿出了念珠与佛经,闭目默诵,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粗布白衣,挎着一件黑色棉坎肩,如服缟素。炉火几乎已经熄灭,皆由室内余温,还不算冷得难忍,只是这样的天气,对于她这样身子骨单薄憔悴的老人家,未免煎熬。
小丫头猫儿贴着老太太坐着,她眼神呆滞,胸膛配合着诵经的声音一起一伏。她于佛法几乎一无所知,但似乎只有佛经浸润能让她的呼吸得以平稳顺畅。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江老太太的粗布裤脚飘动来去,露出她枯槁的脚腕。
方剑持和熊鹏飞一前一后,缓缓地来到了两人面前。
诵经声停了下来,猫儿的呼吸一下子慌乱了,她舌头抵在上颚之上,一瞬间几乎窒息。江老太太那枯瘦的手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平稳下来。她的手,枯瘦而有力。而她的手,寒冷如冰锥。
方剑持的手里,提着一只空咖啡杯,是王部长生前喝过的。
江老太太睁开眼,微微看了方剑持一眼,又闭眼继续讼起经来。方剑持蹲下身,将视线对准她。
“老人家,我记得李唐被抓捕前,您一直在候车室诵经,讼的是什么经啊?”
“是往生咒。”老太太面无表情低声地说着。
“我以为往生咒是为超度死者,不知道老人家是为谁超度?”
“我儿子,他死在天津了,我想临行前,多为他念几次经文。”
听到方剑持在询问老太太,周围的乘客都好奇地看了过来。金爷看着方剑持手中的咖啡杯,震惊地打量着老太太。
“可我听说,往生咒常常是在人离世之地、抑或是安葬之时当面吟诵,您怎的在这里念起往生咒了,倒像是念给那位中毒而死的死者的。”
老太太口中的吟诵声突然停了下来,她睁开眼睛,瞪着方剑持。
“小子,你是觉得,我害死了他吗?”
方剑持微微呼了一口气,白雾腾腾,却没有直接回答她。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江老太太,露出不可思议的面孔。
一旁的金爷早已经按耐不住,“你是说,毒是这位老太下的?不可能啊,晚餐时,她可从未进过候车室啊?”
“八点来钟,所有人都以为车快到了,都往站台去了。可还有人在候车室里留着,贵宾室的门没有锁,想进去应该很容易吧。”
“八点来钟?怎么可能,那时晚餐明明已经用完了。”
“我最初看到这咖啡杯的时候,心中有些许怪异,杯中残留的咖啡颜色似乎太深了些。可我当时正专心思考下毒时机的问题,并未细想。后来再调查这只咖啡杯才想明白,这里的残留物根本不是下了砒霜的咖啡,而是咖啡被倒光之后,才倒入的中药。砒霜的化学成分是氧化砷,这和一位药物的化学成分非常相似——硫化砷,也就是雄黄。这两种成分都会散发出类似的淡淡金属味道,在咖啡浓烈的香气下,两种金属味也根本难以区分。当然,如果有人敢冒着风险尝一口,会发现残留中药的事,但联想到砒霜中毒,谁又有那个胆子去尝呢。不过要是仔细分析,最好能借到一台显微镜,我想应该能看出来,杯底的残渣,是中药的药渣,而非咖啡豆渣。”
方剑持始终盯着江老太太,似在从她目光中读解答案。
“你是说,这老人家趁大伙儿都去站台时,用中药假装了毒药下给了那位大人物?为什么?”在一旁围观的贾云龙操着洪亮的嗓门问道。
“自然就是为了让我们都误以为,王部长是喝了咖啡才中毒而死的。这样——就可以彻底混淆下毒的时间了。”
陌生的化学名词让许多人听得云里雾里,金爷虽也听得满头雾水,却于结论处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震惊,“雄黄啊,这我可知道,是用于防患蛇虫的,但也能燥湿祛痰,有止咳散结之功效。”
在他说到“止咳”二字时,众人一起望向了那老太太。方剑持自然比旁人更是清楚,在对乘客询问搜查时,他检查过老太太和她小丫头的包裹,里面的几幅中药,显然是有雄黄的。而老太太的药,在这炉火熄灭前,便一直在炉上做着,想要取用,再容易不过了。但方剑持疑惑的是,当时搜查,却并未在任何人的行囊中发现砒霜,要知道想足以毒死王部长这样一位身强体壮之人,只靠微小的剂量,是极难奏效的。
“我不信,当时我分明看到那个大人喝了一口咖啡,便将其余的部分倒掉了。那咖啡必定有问题!”一旁的葛顺口气坚定。
“今晚的咖啡,你尝了吗?”方剑持突然问道,葛顺顿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来喝不惯那洋玩意儿,金爷更是对一切外来之物全然拒绝,他俩至今为止都并不知道咖啡究竟是什么味道。而同样喝过咖啡的贾云龙和刘鹤,这才是他们第一次喝咖啡,自然也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道。
“我尝过,咖啡没什么问题!非常好喝。”小说家徐暮明一脸不忿,又试图来挑战方剑持的权威。
“是吗?那让我们问问对咖啡非常有研究的美国记者先生吧。”方剑持说着,一名小警员已经从站舍将美国记者带了过来。他提起晚上的咖啡,顿时眉头紧锁——
“又焦又苦,非常难喝。我只喝了几口就剩在那里了。”
“咖啡不就是苦的,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徐暮明抢道。
“不,那是因为你没有喝过高级的咖啡,一般来说,高级的咖啡豆,只会轻度烘焙进行脱酸,所以往往会带着酸涩的味道。但陈旧的咖啡豆,会为了祛除过度的水分,对豆子进行过分烘焙,这样处理的咖啡豆,叫做‘过度脱酸’,一点酸味也没有,只有焦苦味,非常难喝。”
美国记者说完,徐暮明顿时满脸尴尬,不再吱声。
方剑持笑笑,“所以明白了吗?像王桥这般人物,对饮食极其讲究,将咖啡倒掉当然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了,你们认为他倒掉是因为咖啡有毒,我想应该只是个误会——是连下毒之人也没有预料到的巧合。如果王部长将咖啡全部喝掉,事后再用中药伪造出下过砒霜的假象,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了,可是,只喝一口就避免,反而让我觉得奇怪了——那要多大的剂量,才能保证一口的浓度就足以毒死人呢?若真是下过那般多砒霜,这咖啡,任谁恐怕都难以送入口中了。”
老太太只是始终静静听着方剑持分析,手中念珠哒哒地撵着,不作任何回应。
还是一旁的学生王天佑发问了,“可王部长,的确是中毒而死啊!那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呢?”
“大学生,你很聪明,问对了问题。不过,你们应该没忘记,咱们车站中,可有着一位过目不忘的警员吧。”方剑持说着,将孟大梁下午所看到的一切重复了出来——
在林宝被李唐安排去给王部长准备鲍鱼羹后,有个人也跟了出去。当时老太太先进到了售票室接受方剑持的询问,她说话慢慢吞吞,时而糊涂,时而忘事,说了很久家长里短,而她的小丫头起初并没有跟随进来。
猫儿一直跟着林宝去了厨房,等林宝将鲍鱼羹坐在火上去忙碌其他事情时,悄悄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砒霜,撒入了鲍鱼羹之中。
方剑持微微歪过头,看向了老太太身边,早已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小丫头,我说的对吗?!”